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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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鞭,這隻右胳膊就像折斷的樹枝一樣垂下去,再也擡不起來了。

    他用左手緊抱鞍橋,閉上眼睛。

    根據耳邊的呼呼風聲和身子感覺,他知道自己的戰馬繼續在四蹄騰空飛奔。

    他盡管已經開始神智不清,但是對逃回去這一個願望卻沒忘掉,也沒放棄,在喉嚨裡喃喃地說: “隻要……馬不中箭,老子……死也要……回到營裡,營裡!……” 過了一陣,風聲在他的耳邊減弱了。

    馬跑得慢了。

    他又清醒一些,想擡起頭回望一下是否有人仍在追趕,卻擡不起來。

    頭滾在馬的脖頸上,臉孔擦着又熱又濕的短毛。

    他半睜開眼睛,蒙-地看見馬蹄仍在跑。

    随即他的眼皮又閉攏了,覺得像做夢一樣,又像在騰雲駕霧。

    但是這兩種感覺很快地模糊起來了。

     早飯以後,闖王按照昨夜張獻忠走後的會議決定,将高一功和李過留下,幫助高夫人在營中照料。

    關于移營的事,等他們回來決定。

    他同劉宗敏、田見秀。

    袁宗第等幾位大将,内穿鐵甲,帶着兩百名親兵往白羊山寨。

    雙喜和張鼐等幾個小将也盔甲整齊,随同前往。

    幾個親兵頭目都奉到嚴令:到張獻忠老營之後,弟兄們不許散開,隻在獻忠的老營院中休息,吃飯時不許滴酒人唇。

    倘若西營将士甚至是張獻忠自己要招待他們到别處休息,或者為他們設宴勸酒,他們要一概拒絕,隻說闖營素來軍令森嚴,沒有闖王的命令不敢擅自行事。

    在酒宴時候,闖王和每個大将的身後或近處要有兩名親兵随侍,都是挑選的勇力出衆和特别機警的人。

    李雙喜要時時随侍闖王左右。

    張鼐要時刻同那二百親兵在一起,見機而作,不可稍有疏忽。

     山勢險峻,一線羊腸小路十分崎岖,大部分地方隻能夠容下單騎。

    因為時間寬裕,他們并不急于趕路,一邊走一邊觀看山景。

    如今初夏,山花爛漫,草木蔥寵,風光特别好看。

    走上一座山頭,大家立馬四顧。

    田見秀不禁贊說: “果然是出昭君的地方,風景多麼秀麗!” 闖王笑一笑,說:“隻是山多地少,老百姓窮得沒有褲子穿。

    ” 正說話間,有一個小校率領幾個騎兵來到,見闖王慌忙下馬,站在路邊插手行禮。

    自成問: “你們是來迎接我麼?” “回闖王,小的不是來迎接闖王,是奉命來替貴營帶條子,移駐李家坪。

    我們大少帥和馬将軍在半路上恭迎闖王大駕。

    ” 闖王點點頭,同一行人衆繼續前行。

    不知不覺離開營盤已經有十幾裡遠,來到一個地方,山勢特别雄偉。

    靠左邊彎了進去,有座古廟。

    廟前是小片平地,下臨深谷,水聲和松濤聲響成一片。

    廟後靠着懸崖,崖上又有高峰插天。

    這兒地勢高,可以清楚地望見張獻忠駐紮的白羊山寨,地形險惡,旗幟很多。

    離白羊寨幾裡處也有營盤,但沒寨牆,隻見一座座帳篷點綴在青山、白雲和綠樹中間。

    李自成自從走出武關以來,難得像今日心清安閑;看見這裡的風景特别好,又看離晌午還早,便叫大家在這兒休息一陣。

    他自己首先下馬,把缰繩交給親兵,背着手向山門走去。

    幾位大将也下了馬,跟随在他的背後。

    他站在山門外的台階上,轉回身舉目四顧,欣賞山景。

    望見遠處有兩座山峰有點像商洛山中的熊耳山,隻是這兒的兩座高峰要秀麗得多,樹木茂盛得多。

    他忽然想起來留在商洛地區的将士們和老神仙,消息隔絕,十分挂念。

    但是他沒有流露出懸念商洛山的心清,彎腰看一看躺在荒草中的一通斷碑。

    斷碑上蒼苔斑斓,文字剝蝕,朝代和年号看不清楚。

    闖王離開斷碑,登上石級,走進山門。

    山門内左右兩尊天王塑像毀損很重:色彩古暗,頭上和身上帶着幾道雨漏痕。

    廟院中一片荒蕪,兩邊房屋多已傾毀。

    一株秃頂的古柏的幹枝上築着一個老鸹窠,上月有大蛇吃掉雛鴉,老鸹飛往别處,如今案是空的,有時有一兩片羽毛從案中飄然落下。

    大雄寶殿中處處是塵土、蜘蛛網、鳥糞和破爛瓦片。

    殿頂有幾處露着青天,神像也損壞很重。

    有些匾額抛在地上,木闆裂開。

    闖王在大殿門外看了看,沒有進去,順着廊檐轉往殿後。

    從大殿後再登上二十多級台階,是一座觀音堂,已經倒塌。

    旁有石洞,洞門上刻有“琴音洞”三個字。

    闖王走到洞口,見洞中深而曲折,十分幽暗;洞頂滴水,洞底丁冬,恍若琴聲。

    料想洞中有泉,但不能看見。

    他擡起一塊石頭投了進去,不意吐噜一聲驚起來十幾隻大蝙蝠,飛到洞口又一旋人内。

    自成等始而一驚,繼而哈哈一笑,離開洞口。

     回到山門外,闖王站在一棵兩人合抱的松樹下邊,感慨地說: “天下離亂,民不安業,神不安位。

    這個廟的景緻很好,地方又很幽靜,可惜兵燹天災,百姓自顧不暇,沒人修理,任它倒塌,連和尚也不見一個!” 田見秀近一年多來常常在軍務之暇焚香誦經,每到一個風景幽美的深山佛寺便禁不住幻想着将來若幹年後,天下重見升平,他自己決不留戀富貴,功成身退,遁人空門,做一個與世無争的人。

    這時他聽了闖王的話,也有同感,不覺點頭。

    默然片刻,随即笑着說: “闖王,等咱們打下江山之後,我但願有這樣一個地方出家,逍遙自在。

    ” 自成一向不贊成田見秀的出世思想,但也不願多澆他冷水。

    如今他正在心事重重,望着見秀苦笑一下,歎息說: “玉峰,咱們如今還在‘棄新野,奔樊城’,說不定還會走幾年壞運,重見升平的日子遠着哩!你要常想着老百姓在水深火熱之中,不可想着日後出家的事。

    ” 劉宗敏在田見秀的背上拍一下,說:“嘿,田哥,你真是沒出息!咱們拼死命跟着闖王打江山,一則為救民水火,二則為建功立業。

    打下江山之後,咱們下半輩子還應該治天下,事兒多着哩,你想出家!要你住在北京城裡享福也不願?” 田見秀說:“捷軒,叫我看來,要是有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種幾畝田,不受官吏與豪強欺壓,賦稅很輕,不見刀兵,率家人日出而作,日人而息,自耕自食,别說比做官舒服,比神仙也舒服。

    可是我起義以來,老婆兒子都死了,就怕到那時一個孤老兒做莊稼也很不便,倒不如找一個幽靜的所在出家,自由自在地打發餘年。

    ” “瞎扯!你現在才三十多歲,隻要你現在想娶老婆,還不容易?娶了老婆,還怕她不替你生兒育女?” 田見秀笑着搖頭說:“還是我那句老話:天下未定,要什麼家啊!” 袁宗第走到田見秀的身邊說:“玉峰哥,等咱們打下江山,隻要闖王讓你出家,你就出家好啦。

    到那時,你頂好不要到深山野廟去,請闖王把北京城裡頂大的廟宇賜你一個,豈不方便?闖王想你時就随時宣你進宮,我們大家想你時就去你的廟裡看你,豈不比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住在深山野廟裡好得多?” 劉芳亮接着說:“你日後不出家則已,要出家還是在京城出家,免得我們見不到你,想得慌。

    ” 劉宗敏又說:“玉峰,咱們得先講好,你出了家,自己吃素,俺們不管。

    俺們到廟裡看你,你一定得用大酒大肉待我們,不能叫我們跟着你吃齋。

    ” 大家哄然大笑,連闖王也大笑起來。

    這一群生死夥伴正在說笑當兒,張獻忠派來相迎的一起人馬已經來近,相距不到二裡遠了。

    由于廟前邊山路曲折,林木茂盛,所以直到聽見馬蹄聲才被發現。

    雙喜眼尖,用鞭子指着山腰說: “爸爸,看,來迎接的人們已經到了。

    ” 大家順着雙喜的鞭子一望,果然看見張可旺和馬元利率領約二百名騎兵出現在半山腰的小路上。

    闖王說:“要不是這兒的風景太好,咱們會多走五六裡,免得讓人家迎接這麼遠。

    ”他正要同幾位大将到路口迎候張可旺和馬元利,忽然張鼐禀報說: “闖王,等一等,背後有馬蹄聲跑得很急!” 從背後來的馬蹄聲确實很急,而另外分明有大隊騎兵随在後邊。

    闖王和衆人都十分詫異,立刻離開廟門,轉過山包,看是怎麼回事。

    隻見吳汝義一馬當先,後跟幾名親兵,奔到面前,另外二三百騎兵随後奔到。

    闖王忙問: “子宜,什麼事?” 汝義說:“闖王,快回,中計啦!” “什麼!?” “剛才王吉元從白羊寨逃回,身中三箭,腿中一刀,逃回營盤時已經昏迷。

    救了一陣,他隻說出來幾個字就斷氣了。

    夫人命我率領三百騎兵來追闖王與諸位大将,請你們速速回營,不可遲誤。

    ” “王吉元說出來幾個什麼字?” “他隻說出‘闖王中計’四個字,就把眼閉上啦。

    ” “一功和補之呢?” “他們怕張獻忠襲劫營盤,率領将士和全營老少男女準備迎戰。

    ” 這意外的消息使大家既十分震驚又十分憤慨。

    因為張可旺和馬元利已經很近,全體将士一齊拔出刀劍,準備厮殺。

    自成揮手使大家把刀劍插人鞘中,對袁宗第和劉芳亮說: “你們兩位率領一百名弟兄暫留一步,等候張可旺和馬元利,對他們說,我們的營中出了急事,我同幾位大将隻好轉回去看看。

    今天爽約,萬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