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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脈象已變,已有回生之望。

    ” 高夫人猛然一喜,趕快問道:“可以救活?” “如今脈細而微,若有若無;來往甚慢,我一呼吸脈乃三至,且有時停止不來。

    此謂‘結脈’。

    有此脈象,病勢雖險,尚可活也。

    ” 滿帳中似乎充滿春意。

    姑娘們激動地交換眼色,随即屏息注視着慧梅動靜。

    高夫人輕輕握一握慧梅的手梢,感到已有一些溫暖。

    老醫生凝神注視着慧梅的鼻息,同時用左手拈着疏疏朗朗的花白長須,慢慢往下捋,最後停留在兩根最長的胡子梢上。

    過了很長一陣,慧梅的眉毛動了幾動,微微睜眼看看,随即閉住,發出呻吟。

    尚炯猛一高興,站直身子,噓口長氣,說道:“好了!好了!真有救了!”當他高興站起時,左手不自覺地向下一甩,把兩根長須扯斷,自己一點兒也不覺得。

    高夫人的眼圈兒忽然一紅,喃喃地笑着說: “幸而你騎着闖王的烏龍駒……”她激動得喉頭壅塞,沒有把話說完。

     尚神仙又将剛才的三種藥面配了一服,由高夫人親自照料替慧梅灌了下去。

    他先替慧梅臂上的槍傷換了金創藥,然後從慧梅的箭傷中拔出解毒的藥撚子,換一個新的藥撚子。

    高夫人在一旁問道: “這是麝香,那黑面兒是什麼藥?” “這黑面兒是生犀角加五靈脂。

    我用的這犀角很不易得,不惟是雄犀角,而且系角尖,故藥力特别強。

    要不是這姑娘幾年來出生入死,屢立戰功,今日又替你負傷,我真舍不得用這麼多。

    ” 為使慧梅安靜,大家又走出帳篷。

    這時天已快明,殘月西斜,啟明星特别明亮。

    高夫人因等待闖王和等待慧梅醒來,不去休息。

    但兩腿和身上十分困乏,又無凳子可坐,石上全是露水,便抽出寶劍,倚劍而立。

    涼風徐來,清露潤衣。

    大戰後山野寂靜,偶爾聽到馬嘶。

    一切都化險為夷,好似一天烏雲散去,她開始感到心中輕松。

    醫生留下幾片生大黃,囑咐慧瓊:等慧梅醒來後讓她喝一碗大黃茶,使内毒随大小便排洩出來;讓病人喝過大黃茶以後,再給她喝一碗稀稀的面疙瘩。

    對慧瓊囑咐畢,醫生轉向高夫人,說他要去白羊店給劉芳亮醫治創傷。

    高夫人說: “子明,慧梅的性命虧你救了。

    等她好了以後,我讓她在你面前磕個頭,認給你做個義女。

    ” 醫生笑着說:“我要是認這麼好個義女,真是平生快事。

    不過,不瞞夫人說,這姑娘的性命如今隻算救活一大半,還有一小半仍然可慮。

    ” 高夫人猛然一愣:“怎麼可慮?” 醫生說:“此箭毒性猛烈,且毒氣蔓延甚廣,藥力不能完全奏效。

    斷镞入骨,禍根猶在。

    毒氣受藥力所迫,收斂到腿上,如不趕快破開創口,拔出箭頭,刮骨療毒,洗淨周圍肌肉,則數日後必緻化膿潰爛,重則喪命,輕則殘廢。

    ” “你什麼時候動手?” “等我從白羊店回來動手。

    ” 這時天色微明,星光稀疏。

    高夫人望着尚炯走出山寨,上馬動身。

    她正要轉回帳中望望慧梅,恰好闖王來到。

    他們才說幾句話,忽有親兵來禀,說望見張鼐同郝搖旗回來,快到寨門口了。

    高夫人見闖王的臉色鐵青,濃眉緊皺,問道: “你打算斬搖旗麼?” 闖王沒有回答,低着頭在松樹下走來走去。

     郝搖旗身上帶了三處傷,雖說都不是重傷,卻也流血不少。

    他為要拖住敵人不能從背後夾攻白羊店,也不往北去占領清風垭,裹創再戰,不斷地襲擾敵人。

    他的左右親信都知道李自成的軍紀極嚴,失去了智亭山決沒有活的道理,有人勸他逃走,卻被他大罵一頓。

    他說:“老子死也要死個光明磊落。

    打完仗以後,該死該活,任憑闖王發落;決不逃跑,讓别人說咱孬種!”在龍駒寨附近把殘餘的人馬交給張鼐以後,他就回頭往智亭山尋找高夫人。

    中途遇到一起潰兵,把他同親兵沖散。

    那個親兵究竟是被亂兵所殺還是跌到谷中,他不知道,而後來也無蹤影。

    他自己實在疲倦,十分瞌睡,加上饑餓難熬。

    遇到一道泉水,他下去喝點涼水,又從一個官兵的死屍上找到一袋幹糧,趁着泉水吃下,肚子裡才不再咕噜噜地叫。

    又走了一段路,他找到一個不容易遇到潰兵的隐僻地方,把馬拴在樹上,坐下休息。

    誰知他剛往草中一坐,便睡熟了,睡得那麼死,縱然山塌下來也不會把他驚醒。

     張鼐帶着幾十個人,分成許多小股,打着燈籠火把,到處尋找,總是尋找不到。

    後來偶然聽到一匹馬打噴嚏的聲音,向着聲音發出的地方找去,漸漸聽見馬吃草的聲音和人的鼾聲,終于把搖旗找到,大聲喚他醒來。

    搖旗聽見人聲,一躍而起,拔刀就砍。

    多虧張鼐手快,用劍格開。

    搖旗接着連砍幾刀,都被寶劍擋住,隻聽铿铿锵锵,火星亂迸。

    張鼐的兩個親兵從背後撲上來,将他抱住,大聲告他說是小張爺前來尋他。

    他定睛看看,完全醒來,笑着罵道: “小雜種,你可把老子吓了一跳!” 同張鼐回到智亭山,聽說闖王已經來了,郝搖旗來到闖王面前,撲通跪下,說道: “李哥,我生是你闖王旗下的人,死是你闖王旗下的鬼,任你處治,決不會有一句怨言!” 自成冷冷地看他一眼,繼續在松樹下邊踱着,不說一句話,也不叫他起來。

    正在這時,有人前來禀報,說黑虎星來了。

    自成猛地轉過身來,又驚又喜地大聲問: “黑虎星在什麼地方?” “在山下,快上來了。

    ” 黑虎星在這時突然而來,完全出李自成的意料之外。

    他吩咐張鼐派人将郝搖旗送往老營看管,聽候發落,便同高夫人趕快往寨門走去。

    郝搖旗想着見到劉宗敏準沒活命,站起來拍着自己的腦殼說: “這可真完了。

    怪好的吃飯家夥,要給劉鐵匠砍掉了!” 闖王同高夫人走出寨門時,黑虎星的一杆人馬離寨門還有二十丈遠。

    大家一望見闖王夫婦,立刻下馬。

    黑虎星快步前走,到了闖王夫婦面前,雙膝跪下,巴巴打自己兩個耳光,說: “闖王叔,嬸娘!都怪侄兒不好,思慮不周,臨離開商洛山時沒有安排好,讓坐山虎挾衆嘩變,惹你們二位操心生氣。

    我糊塗,我糊塗……” 他又要舉手打自己耳光,被闖王雙手拉住,連說:“不許這樣!不許這樣!”攙他起來。

    看見他身穿重孝,闖王問道: “你這孝……?” 黑虎星說:“侄兒回到家鄉以後,老娘的病就一天厲害一天。

    我日夜服侍老娘,也沒有派人給叔、嬸捎個書信。

    大前天,老娘落了氣兒。

    我風聞坐山虎在石門谷很不安分,又聽說官軍分成幾路進犯咱們,我當天就将老娘裝殓下土,連忙徹夜趕回。

    到了石門谷,恰好叔父剛走,我又查出來坐山虎的兩個頭目仍不心服,打算鬧事,就殺了兩個狗日的。

    現在趕到這兒,請叔父治我的罪。

    ” 自成說:“坐山虎等挾衆嘩變,你在家鄉怎能管得着?快不要說這個話!沒想到你老娘病故,我這裡也沒有派人吊孝。

    我們天天盼望你來,總是不得音信。

    前幾天,謠傳說你不來了。

    你留在清風垭的将士們也怕你不再回來,一時心思有些不穩。

    我當時扯個謊話,說你托人帶來了口信兒,不日即回。

    你到底回來,沒叫我在将士們面前丢面子。

    ” “怎麼能不回來呢?把我的骨頭磨成灰,也要跟着叔父打天下。

    ”黑虎星轉回頭去叫道:“黑妞兒,你傻什麼?快來給叔父、嬸娘磕頭,快!” 從一群戰馬和弟兄中間走出來一個身穿重孝、十分腼腆的姑娘,背着角弓,挂着寶劍,一臉稚氣,身材卻有慧梅那麼高,一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挽在頭頂,趴地上就給闖王夫婦磕頭。

    高夫人趕快攙她起來,拉着她的手,笑着問黑虎星: “曾經聽你說有個小妹妹,就是她麼?” “就是她。

    給我娘慣壞了,全不懂事!” “幾歲了?” “别看她長個憨個子,才十五歲。

    ” “會武藝?” “跟着我學了一點兒,也能夠骣騎①烈馬。

    嬸娘,如今我老娘死了,家中别無親人,我把她帶來跟着你。

    以後請嬸娘把她同慧英、慧梅一樣看待,有了錯,該打該罵,不要客氣。

    打仗時候,讓她跟在嬸娘身邊保駕,武藝說不上,倒是有些傻膽量。

    ”黑虎星轉向妹妹說:“你給嬸娘帶的禮物呢?怎麼忘了?傻妞!” ①骣騎--不用鞍子騎馬。

    骣,音chan。

     小姑娘立刻從馬上取出一張又大又漂亮的金錢豹子皮,雙手捧給高夫人。

     她微笑着,咬着嘴唇,卻不肯開口說話,回頭望望哥哥。

    黑虎星不滿意地瞪她一眼,隻好代她說: “嬸娘,這是去年冬天她親自射死的一隻大金錢豹。

    請嬸娘把這件禮物收下,替玉花骢做一件皮褥子,倒是很好。

    ” 高夫人十分喜愛這個小姑娘,把她摟到懷裡,又叫親兵取來十兩銀子作為見面禮,一定要小姑娘收下。

    小姑娘又跪下去磕了頭,因見高夫人對她很親,不由得想起死去的母親,眼圈兒紅了起來。

    高夫人拉着她的手,發覺她的右手中指和食指的第一節指肚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