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關燈
: “如今什麼時候了?” “已經過二更了。

    ”一個親兵回答。

     她把慧瓊叫出來,問道:“白羊店戰事如何?” “聽說官軍黃昏後自己退去,我軍也不猛追。

    ” 高夫人的心思又轉到慧梅身上,想着她大概活不到五更了。

    但是她仍未斷了救活慧梅的希望,又派出一個親兵,命他到路上迎接老醫生,免得老醫生同張材誤奔蓮花峰去。

    打發這個親兵上馬去後,她的心情沉重,倚着一株樹,仰望天空。

    下弦月徘徊于南山的松林之上,銀河橫斜,星空寂寂,北鬥星燦爛下垂,鬥柄緊接着北邊高峰。

    她不由得想起來,不知有多少像這樣的星月深夜,她率領着慧梅等一幹男女親兵,随着闖王的千軍萬馬在群山中奔馳,在荒原上奔馳。

    有時突然遇到敵人,一聲驚弦響過,随着是呼聲動天,飛矢如雨…… 她正在沉思,一個小校來到她的面前,慌張地禀報說有幾十個俘虜暗暗解開繩子,從地上摸到石頭木棍,打算沖出院子逃跑,幸而及時發覺,将他們砍翻幾個,一齊逮住,重新綁牢。

    高夫人鎮靜地問道: “要逃跑的一共有多少人?” “回夫人,有六十多個人。

    ” “裡邊有軍官麼?” “有一個貨是千總,還有幾個小軍官。

    ” “啊,他們準是知道咱們這裡人馬不多,并無大将,我又是個女流之輩,所以才如此大膽。

    你立刻去傳我的令:叫所有幾百個俘虜一齊站隊,将那些想逃跑的人,拉到他們面前,不論是官是兵,全部斬首,一個不留。

    ”她又把一個小将喚來,對他說:“你點齊二百名弟兄去幫助他們,把殺人的場子圍起來,趕快行刑,逃掉一個俘虜我惟你是問!” 兩個人說聲“遵令”!從她的身邊離開。

    她在帳篷前走來走去,恨恨地說:“哼,不用霹靂手段,顯不出菩薩心腸,莫讓這些人誤認我們軟弱可欺!”她不放心,又派一個小将前去監斬。

    過了一陣,兩個小将同時轉回,向她禀報說,六十三個要逃跑的俘虜業已斬訖,其餘的仍舊原處看管,未曾逃掉一個。

    她輕輕點點頭,說道:“知道了。

    你們歇息去吧。

    ”懷着憂愁的心情,她又走進慧梅的帳篷,看看慧梅的情形仍無變化。

    她不願多看,回到自己帳中,坐在燈下,暗暗傷心。

    由于疲勞過甚,不覺合上眼皮。

    她剛剛——入睡,便在夢中看見尚炯飛馳而來。

    她一乍醒來,果然有一陣馬蹄聲已經走近。

    “啊,慧梅有救了!謝天謝地!”她在心中說,趕快走出軍帳,快走向寨門迎去。

     十幾個人在寨門口下了戰馬,為首的是一員小将,一進寨門就給高夫人看清了。

    她心中猛一失望,不等來将禀報,搶先問道: “小鼐子,你回來幹什麼?” “回夫人,進攻白羊店的官軍已經後退,我補之大哥怕你身邊沒有得力的人,命我回到這裡。

    ” “啊……”停了一陣,她忽然又問:“你今天可看見郝搖旗麼?” 張鼐一怔:“他現在還沒回來?” “一點影兒也沒有。

    你可看見他了?” “看見了。

    他想親手捉住官軍的主将好立功贖罪,一直追到龍駒寨西門外不曾追上。

    他看見我,對我說:‘小張鼐,我把人馬交給你,我獨自回老營見闖王請罪去。

    ’我見他身上挂了幾處彩,雙眼通紅,勇敢追趕敵将,不覺心軟了,怕他遇到總哨劉爺會丢掉腦袋,就吩咐他說:‘郝叔,闖王不在老營,你到白羊店去見夫人請罪吧。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把剩下的人馬留給我,隻帶一個親兵轉回來了。

    奇怪,怎麼到現在他還沒有回來呢?” “你确實看見他往西邊來了?” “我親眼望着他往西邊來了。

    ” “你下午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向我禀報?” “我急着往白羊店去,又因為……一時把這件事忘得無影無蹤了。

    ” 高夫人略微想了一下,對張鼐說:“小鼐子,看來搖旗說不定在路上遇到大隊潰逃官兵,被亂兵殺害,或者跌入路旁山谷,不死即傷。

    你現在率領幾十名弟兄,不要騎馬,手執燈籠火把,沿路去找,不管死的活的,務須找到。

    我知道你也是兩天兩夜不曾合眼,可是有什麼法子呢?再去辛苦一趟,等找到搖旗下落,回來大睡一覺。

    ” “是,我馬上就去……” “你還遲疑什麼?” “夫人,慧梅還有救麼?” 高夫人歎口氣說:“怕是沒有救了。

    我身邊的得力姑娘,前年死了三個,去年一年死了七個,如今又要去了一個!……”她的眼睛一酸,不能繼續說下去,揮手使張鼎走開。

     張鼐走後,高夫人又回到帳中休息,告訴女兵們說,一旦慧梅醒來,立刻叫她。

    她相信慧梅在死之前會醒來一次向她辭别的,正像有些病人在死之前“回光返照”,忽然清醒,看看親人。

    過了一陣,她的玉花骢在帳篷外邊突然蕭蕭地叫了幾聲,同時山寨中正打三更。

    她心中焦急,走出帳篷,卻聽見從遠處的山路上傳來緊急的馬蹄聲。

    玉花骢又一次向着馬蹄聲處昂首振鬣,蕭蕭長鳴,興奮地刨着蹄子。

    她疑心是闖王來到,但又轉念,他既然在石門谷,如何能這時趕來?莫不是郝搖旗回來了?可是,玉花骢為什麼連叫兩次,這麼高興?她心中慌亂,匆忙地走向寨門,登上寨牆,扶着寨垛,向山路凝望。

    有的地方月色蒼茫,有的地方山影昏黑,望不清奔來的人馬影子,隻聽見馬啼聲很快臨近。

    她對一個親兵說: “出寨去看一看來的是誰。

    ” 來的馬奔得很快。

    高夫人的那個親兵剛下寨牆,騎者離寨門隻有二十丈遠了。

    隻聽親兵大聲叫道: “快開寨門,老神仙來到了!” 高夫人喜出望外,在寨牆上說:“唉,尚大哥,可把你盼到了!” 尚炯在寨門口跳下馬,說:“要不是騎闖王的烏龍駒,這時還在清風垭哩!” 高夫人立刻把尚炯帶進慧梅的帳篷中,拉起慧梅右腿褲腳,讓他看看小腿的顔色,告他說往上去已經烏到腹部,離胸口也不遠了。

    他一邊詢問慧梅的受傷時間和他來之前的醫治情形,一邊打開外科百寶囊,取出剪子,照着箭傷的地方剪開褲子,看看傷口,用銀針深深地探了一陣。

    他又看看慧梅的眼皮,并且掰開眼皮看看她的瞳孔,然後切脈,一言不發,臉色沉重。

    高夫人心中七上八下,等他切過脈,小聲問道: “還有救麼?” 尚炯沉吟回答:“不瞞夫人說,我在軍中幾年,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毒的箭傷。

    這是用南方毒蛇的浸液制藥,含在箭頭之上,非一般毒箭可比。

    有一半箭頭折斷,嵌入慧梅腿骨,故箭雖拔出,毒源仍存。

    看慧梅這樣神志昏迷,眼睑下垂,瞳孔放大;脈象紛亂,細微之甚,名為‘麻促’之脈,蓋言其細如芝麻,急促紛亂。

    總之,毒氣已入内髒,十分難治;有此脈象,百不活一。

    幸而從白羊店取來的藥用量較多,使毒氣稍受抑制,不然這姑娘已經死了。

    ” 高夫人說:“尚大哥,你無論如何得把她救活!” 醫生默默地取出一個葫蘆式樣藍花瓷瓶,倒出來一些藥面,同從白羊店取來的藥面一樣顔色,又從一個白瓷瓶中倒出來一種黑色藥面,又從一個冰裂紋古瓷小瓶中倒出一點藥面,異香撲鼻。

    他把三種藥面用半碗溫開水調勻,取出一隻銀匙,叫慧瓊等趕快灌入慧梅口中。

    高夫人怕姑娘們慌手慌腳,她自己重新坐在鋪上,把慧梅的頭放在懷裡,用筷子撬開牙關,親自灌藥。

    灌畢,醫生叫把慧梅仍舊放好,然後他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小張白綿紙,卷成長條,将一端用清水蘸濕,再蘸一種黑色藥面和異香撲鼻的藥面,插入箭傷深處,對高夫人說: “夫人,咱們暫且出去,隻留下一個姑娘守護。

    再過一刻,倘慧梅一陣發急,便是毒氣攻心,藥力無效。

    倘若一刻之後她慢慢醒來,就是毒氣已被藥力所制,不能進入心髒,她的性命就有救了。

    ” 高夫人同衆人踮着腳尖兒退出帳篷,心中難過,惴惴不安。

    她想到劉芳亮,小聲向醫生問道: “明遠的傷勢很重,能不能保住性命?” “他的傷勢雖重,隻要我明日清早趕到,尚不為遲。

    ”随即,他從百寶囊中取出一瓶藥酒,遞給夫人,說:“請夫人命人趕快送到白羊店,交給我的徒弟,每半個時辰替明遠灌一酒杯。

    隻要這藥酒先送到,按時照料服用,我就是去晚一點也不礙事。

    ” 高夫人問:“這是什麼仙酒妙藥?” “此系用家傳秘方金創止血還陽丹外加人參、三七,泡制藥酒,頗有奇效。

    ” 高夫人派人把藥酒送走,又到慧梅的帳篷門口,探頭望望,知道藥吃過後尚無動靜,便退回原處,向醫生問起來自成現在何處,如何平定了杆子叛亂。

    正說話間,慧珠從帳中出來,小聲禀說慧梅并未發急,呼吸很勻,眼皮微動,有似乎要醒來的樣子。

    高夫人和老神仙趕快蹑腳蹑手地走進帳篷,守候在慧梅鋪邊。

    尚炯蹲下去,在慧梅的臉上望一望,又切了一陣脈,臉上微露欣慰之色。

    高夫人悄聲問: “怎麼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