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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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七日仍然是密雲不雨的天氣。

    高夫人一早就帶着雙喜、張鼐和一群男女親兵離開老營。

    因為闖王和劉宗敏等幾位親信大将染病未愈,她身上的擔子特别沉重。

    她的女兒蘭芝也病了許多天,如今還不能下床走動。

    她既要照顧丈夫和女兒的病,還要處理全軍各種大事,常騎着玉花骢出去奔跑。

    幸而雙喜和張鼐都不曾染上時疫,每日跟在身邊,十分得力。

    昨天聽說商州城新到的官軍很多,所以今天闖王要她親自去商州附近察看敵人動靜,同時看一看義軍的防守部署。

     李自成眼看商洛山中風聲緊急,大戰說不定在兩三天内就會爆發,而自己仍不能騎馬出寨,心中十分焦急。

    高夫人走了以後,他站起來在屋中來回地走了一陣,一掃眼看見挂在床頭牆上的花馬劍,便取了下來,站在門檻裡邊,抽出寶劍閑看。

    那寶劍閃着青白色的寒光,清楚地照見了他的仍帶病色的面影。

    他忽然在心中感慨:多少年來,他總是騎着烏龍駒,挂着花馬劍,東西南北馳騁作戰,如今卻因守在商洛山中,等着挨打!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将花馬劍插入鞘中,挂回原處,然後背抄手,緩步走出老營,在附近的小樹林中散步。

    他近來不能騎馬走下山寨,每到無聊或煩悶時便來到這裡散步,或者坐在一個很大的石塊上,默默地-望山下或-望周圍群山,想着心事。

    在這個小樹林中,他曾經考慮過許多大事:考慮和決定過斬他的堂弟鴻恩;回想過十年起義的種種往事,其中包括着很多難忘的經驗和教訓;設想過他将來出了商洛山以後如何行動,甚至還設想過倘若他有朝一日得了天下,如何将普天下敲剝百姓、欺壓平民的豪強大戶和貪官污吏等民賊嚴加懲治,使窮苦百姓都能過好日子。

    有時他的情緒很壞,坐在這裡想着許許多多随他起義而死去的親族、朋友、愛将,不禁心中酸痛。

    如今他又坐在那塊青色的大石頭上,心情特别沉重,眉頭擰成疙瘩。

    商洛山中的安危,全軍的勝敗存亡,種種問題,都纏繞着他的心頭。

     在目前将士多病和馬匹不全的情況下,李自成實在沒有力量從商洛山中撤走,像往年一樣到處流動。

    再四思忖,他隻能按照既定決策,不離開商洛山,用一切力量抵擋住官軍的各路進攻。

    倘若義軍能打個大勝仗,商洛山中又可以穩定一時。

    隻要再有三個月的休養,交到冬令,時疫就可以完全過去,部隊又會恢複元氣。

    可是,眼前的風浪并不尋常,萬一打敗了呢?…… 兩個秋娘①在樹上一遞一聲地叫喚。

    幾支外有一匹戰馬在樹林邊啃着白草和野苜蓿。

    一隻啄木鳥貼在一棵大樹的權丫上,發出均勻的啄木聲,好像有人在遠處緩慢地敲着小鼓。

    李自成幾乎沒有聽見,或者隻是偶爾隐約地聽到了,卻不曾攪亂他的沉思。

    看見他的心事很重,李強輕腳輕手地從他的身邊離開,同兩名親兵站在樹林外,不讓一個閑雜人走進林子,也不讓什麼人在附近大聲說話。

     ①秋娘--一種較小的蟬,秋天出現,書上稱做“寒-”。

     闖王在大石上坐了很久,把早已準備好的作戰方略重新考慮一遍,然後慢慢地走出樹林,向李強問道: “射虎口有人來麼?” “沒有人來。

    ” 李自成的臉上沒有表情,心中卻有點焦急。

    他急于想知道各路官軍将要大舉進犯的确切日期,以便自己更适當地使用兵力。

    那個劉贊畫前天晚上又悄悄來宋家寨一趟,當夜趕回商州,以及馬三婆昨天上午從宋家寨回來,路過射虎口時與馬二拴咕哝了幾句什麼話,這些情況,他都知道了。

    遺憾的是,關于官軍将要進犯的确切日期,竟一直探聽不到!李自成懷着很不輕松的心情,向高一功住的宅子走去。

     高一功正在發燒,躺在床上十分委頓。

    李自成在他的床邊坐了一陣,臨走時對一功的家人和親兵們再三丁甯:不許把目前的緊急情況向病人透露。

    他又去看看李過和另外幾個患病的将領,轉回老營。

    因為他昨夜同高夫人商量迎敵之策,深夜未眠,今早醒得又早,所以回老營後十分困倦,倒頭便睡。

    當他睡得正酣的時候,被一陣很不尋常的争吵聲驚醒了。

     争吵的聲音是從二門外邊傳來的。

    兩個人的聲音小,隐隐約約地難以聽清,另一個人卻聲音蒼老,粗聲粗氣,怒不可遏。

    李自成仍很困乏,不能睜開眼睛,但争吵聲聽得更清了。

    那個大發脾氣的人嘴裡不幹不淨地說: “你們這群小王八蛋,老子跟随闖王造反的時候,你們還在穿開裆褲子玩尿泥哩,今天敢擋住老子進去見闖王?你們連胎毛還沒褪,敢對老子打官腔,真是豈有此理!娃兒們,你們大伯在戰場上流的血比你們尿的尿還多,知道麼?閃開!尿泡尿照照你們的影子!” 兩個聲音懇求說:“王大伯,你老莫高聲嚷叫,驚醒闖王……” “老子有緊急事,偏要叫醒闖王。

    你們還要擋老子的駕,休怪老子的拳頭不認人。

    給闖王知道了,他也會用鞭子教訓你們。

    閃開路!……” 李自成完全清醒了,知道是誰在吵嚷,于是忽地坐起來,跳下床,來不及穿上鞋,一邊趿拉着鞋子往門口走一邊說: “快進來吧,長順。

    我正想找你來,你來得正好。

    ” 王長順已經推開那兩個年輕人,打算不顧一切往裡闖,猛然聽見闖王的聲音,看見闖王出現在堂屋門口,不禁對自己的魯莽感到吃驚。

    但看清闖王并未生氣,臉上挂着笑容,就馬上放心了。

    他連二趕三走到堂屋門外,說道: “闖王,莫怪我老不懂事,故意驚了你的駕。

    我可是有幾句要緊話要向你禀報。

    ” “趕快進來坐下說話吧,别跟他們一般見識。

    ”自成轉望跟在王長順背後的兩個年輕親兵,臉色忽然變得很嚴峻,責備說:“我不是囑咐過多次麼?隻要是咱們老八隊的老人兒,不管是誰,随時來見我都行。

    何況長順是跟随我十年的老弟兄,你們敢不讓他進來見我?這還了得!李強在哪兒?” 王長順趕快說:“請闖王息怒,他倆沒有一點錯。

    是咱們尚神仙來了一趟,囑咐李強,任是天王老子地王爺禦駕親臨,也不許打擾你睡這一覺。

    剛才他們告我說:在我來之前,劉明遠将爺也來看你,聽李強一說,人家回頭就走了,不像我這樣不知天高地厚,同他們大吵大嚷。

    他們沒有錯。

    要我王長順是你的親兵,也一樣聽從老神仙的話,别說我不許一個人進來打擾你,連一個蒼蠅也不許飛進二門。

    ” 闖王又對親兵們厲聲說:“明遠到哪裡去了?快快替我請來!” 正在這時,李強走進二門。

    所發生的事情他已經明白,膽怯地回答說: “明遠去看望總哨劉爺,我送他到寨外。

    他說他看了劉爺就回來,要在老營吃過晚飯走。

    ” 闖王狠狠地瞪親兵們一眼,說:“以後不許你們再這樣!再有這樣情形,我決不輕饒你們!” 他把王長順叫進堂屋,随即命親兵們去吩咐夥房替長順弄東西吃。

    王長順趕快對李強說: “我早飯已經吃啦,就是一路馬不停蹄地跑,你們快替我把馬飲飲,端一碗井拔涼水①給我。

    ”他笑着加了句:“原來我就口幹舌渴,剛才跟你們吵嚷幾句,越發他娘的喉嚨眼兒冒火。

    ” ①井拔涼水--北方井深,井水冬天較暖,夏天較涼。

    夏天剛從井中汲出的水叫做井拔涼水,特别的涼。

     堂屋門後的大瓦壺裡盛有甘草桔梗茶,壺口上坐着一口小黑瓦碗。

    闖王随手把瓦壺提來給王長順,說:“喝這個,也是涼的。

    ”王長順不用小碗,雙手抱起大瓦壺,探着上身,仰起脖子猛喝,喉嚨裡發出咕咚咕咚的連續響聲,茶水從兩邊嘴角流出,撲嗒撲嗒地滴落地上。

    他把大半壺甘草桔梗茶喝幹了才痛快地噓口長氣,放下壺,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和胡子上的水珠,笑着說: “有這麼一壺冷茶,給我朝廷老子我也不做!” 闖王拉一把小椅子放在門檻裡邊,以便涼爽的千裡風從大門口吹到身上。

    他自己先坐下去,叫王長順坐在他對面的小椅子上。

    但王長順沒有往小椅上坐。

    他出身赤貧,十歲前拉棍讨飯,後來扛長工,對于坐椅子和凳子自幼不習慣,到如今四十多歲了,說話和吃飯仍然喜歡蹲在地上或坐門檻。

    如果遇到吃酒席,他就蹲在椅子上,說是坐在高椅子上吃東西覺着“吊氣”。

    現在他很想身上多吹點涼風,便倒坐在門檻上,正要向闖王禀報一個重要軍情,忽然從老營外傳過來一陣馬蹄聲,随即看見中軍吳汝義匆匆地走進院來。

    闖王雖然想知道王長順有什麼重要消息,但是他更急于想知道吳汝義和馬世耀昨天出去奔跑的結果如何。

    他揮一下手,說: “長順,你等一等,讓我先聽聽子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