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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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洛山中,曾被李闖王義軍破過的和尚未破的地主山寨,都在暗中串聯,蠢蠢欲動。

    特别值得重視的是宋家寨,離闖王的老營不遠,地險人衆。

    寨主宋文富正在利用馬三婆這條線,加緊勾引王吉元背叛闖王。

    馬三婆有一個侄兒名叫馬二拴,素無正業,在賭場中混日子,一個月前暗奉宋文富之命投了義軍,撥在王吉元手下。

    看起來他深得吉元信任,已經提升為小頭目。

    誘降王吉元的事,正在由馬三婆和馬二拴暗中進行。

     立秋那天,宋文富派人牽一匹大叫驢,把住在闖王老營附近的馬三婆接進宋家寨,說是替他的痨病兒子看病。

    等馬三婆下過神以後,更深人靜,宋文富走進内宅,坐在大奶奶的房間裡,屏退丫鬟、仆婦,同馬三婆悄悄談話。

    這些話關系重大,十分機密。

    他本來不想讓他的大奶奶參預密談,但知道她是個多心的人,不敢不請她坐在旁邊。

     宋文富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人,身材魁梧,三十二歲時中過武舉,至今還繼續每日早晚練功。

    他自認為是将門之後,原想在中過武舉後出去做個武官,步步高升,榮祖耀宗,不廢将門家風。

    無奈父母下世太早,家大業大,全靠他一人照料。

    又因兵荒馬亂,倘若他出外做官,宋家寨就無人能率領鄉勇保衛,本寨富戶也留住他,奉為一寨之主。

    從看相、揣骨到批八字,都說他今年交大運,官星現,穩掌印把子。

    近來眼看各路官軍雲集,不日就要大舉進攻商洛山,他認為這正是自己建立功名的時機來到。

    盡管他手下的鄉勇染病的也很多,他卻天天将沒有害病的加緊操練,準備一試。

    現在他玩着瑪瑙扳指①,瞟着馬三婆鬓角上的頭痛膏藥,嘴角含笑問: ①扳指--見本書第一卷第586頁注釋。

     “馬三嫂,你看,能把王吉元拉過來麼?” 馬三婆皺着柳葉眉想了一陣,說:“我看能行。

    如今官軍大兵壓境,賊軍多數染病,人人驚慌。

    王吉元不是李自成老八隊的人,幾月前又挨過他一頓毒打,他何苦做他的忠臣孝子?連螞蟻還知道保自己性命,人誰不願意趨吉避兇?如今他何嘗不清楚,投降朝廷既可以保住性命,還可以升官發财,不投降就隻有死路一條。

    我已經叫二拴拿話試探,還不知結果如何。

    這事不能操之過急。

    你想,縱然王吉元心中有幾分活動,他也不會馬上一口答應呀,是不是?他一定要仔細地盤算盤算,還要看着二拴這條線牢不牢靠。

    ” 宋文富說:“這事雖說不可操之過急,但也要在幾天以内有點眉目才行。

    看樣子,官軍在十天左右就會大舉進攻。

    要是他能在官軍進攻之前投降過來,就容易立功贖罪;要是等官軍掃蕩得手,咱就不稀罕他投降了。

    ” 馬三婆說:“寨主,勸說他投降不難,隻是有一件:要是王吉元肯投降,誰能擔保官府不殺降冒功,給他官做?能擔保,這事情就好說話。

    ” “這一點,三嫂放心。

    我已經禀明撫台大人,隻要他肯投誠,準定格外施恩,給他官做。

    我拍胸脯擔保,決無二話。

    ” 馬三婆高興地說:“隻要你宋寨主拍拍胸膛擔保,這事就好辦啦。

    我明天叫二拴再拿話挑他一挑。

    隻要他稍微有一點活動意思,就可以繼續深談。

    要是他不露出活動意思,我就想别的法子。

    ” “還有什麼法子呢?” “這就得寨主你先破費幾百兩雪花紋銀,買他的冷心換熱心。

    做賊的都是窮光蛋,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一見就心動。

    難道他嫌白花花的銀子紮手麼?” 寨主奶奶插嘴說:“可是聽說他們這号人裡邊也有講義氣的。

    ” 馬三婆撇嘴一笑:“義氣?江湖上的義氣也早晚行情不同。

    目前大軍壓境,賊兵賊将各人性命難保,義氣該值幾個錢一斤?” 宋文富也笑一笑說:“隻要你能想辦法把王吉元買過來,花幾百兩銀子我不心疼。

    ” “我知道你不心疼!人人說你宋大爺今年官星高照,不久就要走馬上任。

    憑着你府上的根基,加上不日在掃蕩闖賊這事上立個大功,朝廷給你的官不會小了。

    俗話說:‘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寨主,你就花幾百兩銀子,還不是一本萬利?” 宋文富哈哈大笑幾聲,随即說:“馬三嫂,你這話說到題外了。

    自從成化年間先人以辦團練起家,在剿辦鄖陽盜①時候屢立戰功,蒙朝廷擢升副總兵,三代世襲錦衣指揮。

    到了先祖父,又以武功升任鄖陽守備之職。

    我們宋家雖然沒有做過大官,總算世受國恩吧。

    目今流賊猖獗,我能為朝廷稍盡綿薄,早日剿滅這股逆賊,也不枉是将門之後,也算報皇恩于萬一。

    至于出去做官的事,不要信衆口瞎說。

    ” ①鄖陽盜--指明憲宗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劉通在鄖陽府境内率農民起義。

    劉通起義後,稱漢王,建元德勝。

    次年劉通被俘犧牲,其部下石和尚、李胡子等繼續領導起義,至成化七年始結束。

    這次武裝起義影響鄖陽、荊州、襄陽、南陽各府,也影響到陝西各縣。

     “喲!俗話說:運氣來到,拿門闆也擋不住。

    朝廷硬把印把子塞到你手裡,你能夠堅決不要,得罪朝廷麼?” “這是日後的話,到時候再說吧。

    馬三嫂,你務必囑咐二拴,李闖王的耳目很多,這事可不是好玩的,千萬得小心謹慎。

    ” “這個,自然。

    我已經囑咐過二拴,談這事不能夠開門見山,直來直去,先拐彎抹角兒試探一下,隻要他露出一絲兒活動的意思,下一步就有門兒了。

    二拴這孩子是個機靈人,一肚子鬼,眨眼就是計,即令同王吉元談不入港,也不至于自己先露餡。

    大爺放心。

    ” “馬三嫂,我知道你有膽有識,肩上能挑起大事,所以才托你去辦。

    可是李闖王不是好對付的,高桂英也不弱,這事千萬得機密,不可大意。

    事成,你跟二拴都有大功;不成,就會有殺身之禍,也壞了大事。

    ” “我的好寨主,你把我馬三婆當成了什麼人?自從俺家馬老三去世以後,這十七八年我不得不抛頭露面在人場中混,鄉下住,城裡也住,什麼困難沒遇過?什麼潑皮搗蛋的人沒打過交道?我雖說是女流之輩,可也是染房門前槌闆石,見過些大棒槌。

    這事你隻管放心。

    縱然事不成,也不會丢了老本。

    我放下金鈎和長線,穩坐釣魚台。

    他王吉元不上鈎,算我馬三婆枉活了四十歲。

    倘若他王吉元願意棄暗投明,這事也隻有他知道,對外人風絲不露,說動手就動手,不讓他夜長夢多。

    怕什麼?用不着替我擔心。

    ” “好,好。

    我知道你馬三嫂心中窟眼多,二拴也飛精飛能,不會出錯。

    萬一王吉元死心做賊,不肯投誠,咱們下一步怎麼辦?” “用銀子買動他的心。

    ” “我的意思是萬一用銀子買不動?” 馬三婆一時回答不上來,聳動柳葉眉,轉着眼珠,搜索新主意。

    宋文富不等她想好主意,臉色嚴峻地說: “馬三嫂,一條魚不上鈎,别的魚還會上鈎。

    你告訴二拴,要是王吉元不肯降,就勾引他手下的頭目和弟兄投降,把他除掉,這是中策。

    不能夠賺開李闖王的老營寨門,可是隻要他們能獻出射虎口這道門戶,對咱們也有很大好處。

    就這麼辦!” “好,就這麼辦。

    寨主,你等着好消息!” 同馬三婆商量畢,宋文富回到小書房中,當下修密書一封,派人連夜送往商州城撫台行轅。

    抽屜中還鎖着一封田見秀的書子,是黃昏前從李自成的老營中派專人送來的,下書人已經轉回射虎口了。

    幾個月來,義軍方面都是以田見秀的名義同宋文富書簡往還。

    這封書子的措詞不亢不卑,勸他值此商洛山中風雲緊急時日,與義軍共維舊好,萬勿受官府威迫利誘,助纣為惡,贻将來無窮後悔。

    現在他打開抽屜,将這封書信取出,重看一遍,冷笑一聲,在心中恨恨地說: “哼,田見秀,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