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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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也略有所聞。

    上月官軍進攻失利,鄭制台①與丁撫台掩敗為勝,虛報戰績,雖然暫時哄住了朝廷,但皇上英察多疑,耳目衆多,斷難使他長受蒙蔽。

    聽說十天前制台與撫台兩大人又奉到皇上密旨,口氣十分嚴厲,責他們勞師糜饷,畏怯不前,上月雖有小勝,但未獲清剿實效,而所奏戰功,語多欺飾。

    皇上責令制台、撫台兩大人迅速進兵,務期将商洛山中殘餘流賊一鼓蕩平,不得贻誤戎機。

    請你想想,如這次進剿又無結果,丁撫台的烏紗帽能保得住麼?倘若皇上震怒,不惟會丢掉烏紗帽,恐怕還有不測之禍!” ①制台--對總督的一種尊稱。

     “皇上陛下的這一道密旨,老兄何以得知?” 宋文富笑着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西安、商州兩地缙紳中,文富尚有幾位親戚、世交,衙門中的機密大事豈能瞞住在下?此次進兵勝利,對撫台大人有大大好處,對劉老爺也有大大好處。

    否則……”他故意不說下去,拿起筷子在一盤焦炸子雞上晃一晃停住,說:“請!請!我們隻顧說話,快涼了。

    ” 劉贊畫心中吃驚,暗想着宋文富确實厲害,不怪他幾個月來能夠周旋于官軍與李自成之間,應付裕如。

    他夾了一塊焦炸子雞在盤子邊蘸點椒麻鹽,放到嘴裡一邊嚼着一邊思忖,決定向宋文富稍作讓步,以便在今夜将事情說定,免得誤了督、撫兩大人的用兵方略。

    他吐出一節雞腿骨,隔桌子将身子向前探探,低聲說: “宋寨主,你我雖系新交,卻是一見如故,情同莫逆,肝膽相照,無話不可交談。

    皇上近日嚴旨督責,事屬機密,本非你我所當竊議,所以我未敢向兄台洩露一字。

    既然老兄已從别處聞知,則洩露機密之責就不在愚弟了。

    皇上确實責令督、撫兩大人克期進兵,将商洛山中殘寇一鼓蕩平。

    督、撫兩大人深體皇上焦急心情,所以一面使用重兵從武關和商州兩路并進,還有一支偏師自藍田相機南來,一面也想曉谕王吉元趁機反正,以便出闖賊不意,奇襲他的老營。

    據愚弟看來,督、撫兩大人這次用兵,計慮周詳,勝利如操左券①。

    即令王吉元投降之事不成,亦無礙各路大兵齊進,使闖賊無從應付。

    但如王吉元能夠反正,當然更好不過。

    ” ①如操左券--很有把握。

    古代的券(契約)分左右兩半,從中分開,債權人執左邊一半。

     宋文富奸詐地拈須一笑,說:“劉老爺還是将文富當外人看待,并沒将心裡話和盤托出。

    ” “不然,不然。

    弟适才所言,全是實話,望勿對外人洩露一字。

    ” 宋文富又笑着說:“既然督、撫兩大人計慮周詳,勝利如在掌握,在下就不再多費周折勸說王吉元投降了。

    剛才為丁撫台擔心的話,請恕我冒昧直言,千萬不要使撫台知道。

    ” “這話自然也不能洩露出去。

    ” 有片刻工夫,他們飲酒吃萊,都不談招降王吉元的問題。

    劉自豫心中明白,宋文富故意拉硬弓,替王吉元要高價也就是替他自己要高價。

    但是如不對宋文富再作讓步,今夜就會不得結果,而總督和巡撫都在等候着王吉元投降的消息。

    雖然總督和巡撫也檄令從藍田進兵的将領設計招降替李自成把守石門谷山寨的杆子頭目,但是杆子中并不齊心,而且那地方離李自成的老營過遠,不像王吉元投降後可以緻闖王死命。

    由于總督和巡撫給了他權宜處置的指示,所以他想了一陣,忽然說道: “我看,王吉元的官職和賞銀,由兄弟大膽承擔吧。

    隻要他實意投降,答應獻出射虎口,可以給他做遊擊将軍,外加賞銀三千兩。

    倘若能襲破闖賊老營,不管能否活捉闖賊夫婦,都将另行叙功,額外重獎。

    至于老兄有意要個副将職銜,實授商州守備①,弟已與撫台談過,撫台也問過了制台,已蒙兩大人答應,保奏老兄以參将銜實授商州守備。

    本朝定制,一州守備沒有挂副将銜的,挂參将銜已經夠高了。

    我兄以商州人做商州守備,雖在知州之下,然而兵權在手,實為一州之主,連知州遇到大事也得惟老兄的‘馬首是瞻’。

    請恕我說一句粗俗的話,這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

    ”說畢,哈哈一笑,舉杯回敬主人。

     ①守備--在明朝,負責鎮守一城一堡(“堡”是北方邊防上的重要軍事據點)的武官稱做守備,類似現代的地方警備司令或城防司令,未有一定品級。

    清代定為武官正五品。

     宋文富心中滿意,與劉贊畫同幹一杯,然後說:“王吉元那邊,我當盡力勸說,想來可以真心投降。

    至于文富自己,世受國恩,自當粉身碎骨,報效朝廷,決不貪一官半職。

    能夠實授商州守備,使文富有職有權,容易做事,也隻是為保衛桑梓着想,至于挂何等官銜,無足計較。

    ” 客人連連點頭,說:“我知道老兄同我一樣,淡于名利,隻是處此亂世,想替朝廷略效微力而已。

    ” “是,是。

    ” 客人又說:“撫台還是擔心,單有足下率領的鄉勇進入射虎口,加上王吉元的降賊二百,未必能攻破李賊老營,緻其死命;最好讓官軍假道寶寨,同鄉勇一同奪取闖賊老營,方不緻萬一贻誤戎機,影響全局。

    ” 宋文富頓時搖一搖頭,說:“此事前日已拜托劉老爺回禀撫台大人,斷然不能奉命。

    三年前,敝寨曾遭官軍洗劫,燒殺奸擄甚于流賊,至今寨中父老言之痛心。

    今日即令小弟肯讓官軍假道,父老們也不肯同意,所以這話請不必再提了。

    ” 客人懇切地說:“我此次動身來寶寨時候,撫台大人一再面谕,望兄台能使官軍一千人假道寶寨,定然秋毫無犯。

    撫台願作擔保,萬無一失。

    ” 宋文富說:“目前将驕兵惰,軍紀敗壞,故百姓不怕賊而怕兵。

    他們連朝廷老子的話都不聽,豈肯聽巡撫的話!萬一敝寨重遭兵災,使文富将有何面目再見寨中父老?” 客人說:“既然足下如此不放心,那麼官軍不在寨中停留,隻穿寨而過如何?” 宋文富輕輕地搖搖頭,說:“弟雖是武科出身,讀書不多,但也知道‘假道于虞以伐虢①’的故事。

    我縱然想做虞公,無奈全寨父老不肯假道,也是枉然。

    ”他捋着短須哈哈一笑,又連連拱手說:“萬懇劉老爺俯諒苦衷,在撫台大人面前代為婉言禀明,不勝銘感。

    ” ①假道于虞以伐虢--春秋時候,晉獻公假道虞國去滅虢國。

    滅了虢國之後,回來時順便将虞國也滅了。

    虞國在今山西省平陸縣東北,虢國在今河南省陝縣東南。

    虢,音guo。

     客人也隻好笑笑,說:“足下将官軍假道寶寨的事比做‘假道于虞以伐虢’,此言差矣。

    弟今晚連夜回城,請示撫台之後,一二日内當重來寶寨。

    假道之事,另作商議。

    ”他端起酒杯,接着說:“弟借花獻佛,借足下的酒恭賀足下馬到成功,前程萬裡。

    幹此一杯!”共同幹杯之後,宋文富正要斟酒,劉贊畫又說:“足下報國恩,救桑梓,立大功,在此一役。

    ” “謬蒙撫台大人與劉老爺青睐,過為期許,使文富感愧莫名。

    文富碌碌,倘能為朝廷建立下涓埃微功,均出于撫台大人栽培之恩與劉老爺多方提攜之力,自當永銘不忘。

    ” “哪裡!哪裡!我兄太過謙了!” 酒足飯飽,劉贊畫連夜坐轎子回城複命。

    他上兩次來,宋文富都有厚禮相送,這次送禮更重,除送給他三百兩銀子外,還送了幾件名貴字畫和古玩。

    劉贊畫一再推辭,卻使眼色給一個跟随仆人收下。

    宋文富将客人送出寨外,随即興沖沖地回到書房,将好消息告訴了前來問信的宋文貴,轉回内宅。

    大奶奶還沒有睡,愁眉苦臉地對他說起兒子的痨病加重的事,擔心兇多吉少,挨不過秋後,抱怨他不很挂心,沒說完就滾下眼淚。

    他望着大奶奶,卻沒有聽清她說的什麼,高興地說: “好,好。

    果然盼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