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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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把她抱去啦,”帶胡子的客人回答說。

    “你不要操家裡心,也不要心急,一兩天款子一辦好,你就可以回家了。

    ” “唉,還有臉回家!”矮胖的小媳婦顫栗地低聲說。

    “要不是小妞兒沒離腳手,我有幾個還死不了!” 矮胖的小媳婦一直沒有敢擡起臉孔,這時用手帕角擦着眼睛,忍耐不住抽噎起來。

    帶胡子的客人勸解說: “蔡姑娘①,你千萬不要往窄處想,荒亂年啥事兒都得看開。

    胡相公②跟你婆子沒有人說過一句二話,都巴望着能快點把你贖回。

    ” ①從前,婆家親戚和同族長輩,對已出嫁的婦女,不管她的年歲多大,都稱“姑娘”,以示親切,上冠娘家姓氏。

     ②從前親戚長輩稱年輕人為“相公”。

    宋朝宰相稱為“相公”,何時變為對一般年輕和晚輩的稱呼,未考。

    又,從前在河南各處,長輩對商業行中的學徒和年輕店夥,也稱“相公”。

     “着着,你得想開壑一點,”另一位中年客人接住說,在地上磕着煙袋鍋。

    “别說啥丢人不丢人,這年頭被蹚将拉走的上千上萬,一切都講說不着啦。

    胡相公跟你婆子都是明白人,還能夠褒彈你一句不成!” “婆子待我好我很知道,平素做錯事她從不肯數說我一句。

    可是人要臉,樹要皮,你看我有啥臉再活在世上!我生是胡家人,死是胡家鬼,等我回去後……” 矮胖的小媳婦抽噎得說不成話了。

    帶胡子的客人歎口長氣,正要再勸,那位高條個兒的小媳婦突然間擡起臉孔,口齒爽利地說: “二舅爺,我有幾句話要同你老人家說到明處。

    ”她咽下去一口唾沫,繼續說:“我外廂人①出去吃糧三四年,今年秋天開到山海關外一直就沒有音信。

    婆子是一個古董蛋②,一天不吵我罵我就滿嘴發癢。

    小姑子是個長舌女,打算在家裹紮老女墳③,幸而她這次往舅家去了。

    她們母女倆擰成一股繩子對付我,騎到我的脖子上欺負我,裡裡外外的活兒全堆在我身上,還從來不說我一句好,巴不得我死去,從她們的眼中拔出這根刺!……” ①指丈夫。

     ②“古董蛋”是不明事理,性情乖扭的人。

    “蛋”是附加的名詞語尾,表示不值得尊敬的人,如:“忘八蛋”,“糊塗蛋”,“傻蛋”,“混蛋”等。

     ③“紮老女墳”是永不出嫁,老死娘家。

     帶胡子的客人攔阻說:“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說了。

    ” “自從我外廂人沒有音信,她母女倆天天嘀咕着要把我賣掉。

    要不是我行的端,立的正,還能夠在胡家存留一天?如今她們要贖我回去,不過想贖回去把我再賣了,多賺幾個。

    ”她忽然難過起來,撇撇嘴唇,用袖頭擦去眼淚,接下去抽噎說:“二舅爺!你老人家看吧,我已經丢人了,如其回家去叫她們賣,不如我死在杆子上,到處黃土都可以埋人!” “你這姑娘說的是哪裡話啊!”帶胡子的客人說。

    “你隻管放心,我擔保不會賣你,也不會折磨你。

    ” “哼,不會!從前我沒有一點可以挑剔的地方,她們還那樣待我;如今我有把柄拿在她的手裡,她們還能會放我過山,太陽不會打西邊出來!” 帶胡子的客人狼狽起來,喃喃地說:“不會的,不會的。

    ” 高條個兒的小媳婦睜着一雙紅潤的眼睛問:“二舅爺,你也說她們不會放我過山嗎?” 帶胡子的客人趕快分辯說:“不是,不是。

    我是說她們不會折磨你。

    ” “你還是這句話!二舅爺,我實話告你說:你老人家辛辛苦苦地跑來說票,我當然很感激;可是我回去以後,我婆子把我賣了,我可要跟你算賬。

    我娘家雖說窮,可沒有死絕,告起狀來少不得有你的名字!” “唉唉,你這姑娘光說醜話!” “醜?醜話說頭裡,免得你日後受牽累!” 兩位說票人心上壓着沉重的擔子離開杆子時,太陽已經偏西了。

    矮胖的小媳婦看來比早晨還要憂愁,行動也格外遲緩起來。

    高條個兒的小媳婦卻依然動作輕快,愛說愛笑,同蹚将們打得火熱。

    她抽空兒扒在矮胖的小媳婦的肩膀上,小聲囑咐說: “你不要那樣憂愁,事情到頭上憂愁死有啥子辦法?快點對他們随和二點,别死死闆闆的,惹他們不高興。

    ” “唉!我打算回去看一眼小妞兒,一頭栽井裡淹死……” “可不要這樣想!被土匪拉來不能算偷人養漢。

    刀架在脖子裡,失節是不得已啊!” 菊生無意中聽了她們的談話,對于矮胖的小媳婦的尋死念頭十分擔心。

    他想勸勸她,卻找不出适當的話;沉默片刻,他望一眼坐在院中擦槍的劉老義,忽然用下巴尖向裡間一指,喃喃地小聲告訴面前的兩位女人說: “你們聽,她一個人在屋裡,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