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幹杯吧,托瑪斯·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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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 有一個晚上在奧地利,我用德語朗讀自己的作品。

    結束之後,聽衆紛紛前來握手。

    一個中年的德國婦女等到最後才走過來,深深注視我,說:“我一直在看您的眼睛。

    您說話的時候,我總覺得您的眼神那麼熟悉,就好像我們歐洲人的眼神;您是不是長期在西方住過?” 我忍不住笑了,“是呀。

    ”我說,“美國住了近九年,歐洲快十年了。

    ” “那您知道我的意思吧?”她說。

     是的,我完全知道她的意思。

     她覺得我的眼神熟悉,是因為,當我坐在那講台上望着他們的眼睛時,我理解他們的眼神。

    我分辨得出他們眼波流動的是揶揄還是欣賞,是幽默還是嘲笑。

    當他們彼此會心地對望一眼時,我感覺得出那一眼是輕視還是喜愛,是狐疑還是肯定。

    我聽得懂他們最微妙的笑話,也探得出他們試圖隐藏的厭倦。

    如果眼神是一種語言,是的,那麼我顯然在不自覺中就用了歐洲人的眼神在和他們對話。

     所以她立即地理解了我的眼神。

     她指的,事實上,應該不隻于眼神。

    還有身體語言,也就是舉手投足。

    我這個在西方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中國人,和一個沒有西方經驗感染的中國人,已經有了明顯不同的走姿、坐态、表達同意和反對的手勢、與人談話時所習慣保持的身體距離、告别時握手或擁抱的刹那決定……這個觀察敏銳的德國婦女覺得對我“熟悉”,不過是因為在那個晚上,我以歐洲人的眼神和身體語言與她做了溝通。

     步出演講廳,踩進燈影錯雜的夜色裡,和身邊台北來的朋友談起台灣90年代的種種,用不同于北京腔的國語,用彼此熟悉的憤慨和嘲弄,用不必向對方解釋的辭彙和手勢。

    臨别時,我們回身揮揮手,“明天見!”沒有擁抱,沒有握手。

     那位德國婦女所理解的,“熟悉”的,其實隻是一個譯本;她哪裡知道原文的我是個什麼東西? 他是誰? 張愛玲移民美國,常年在公寓裡深居簡出。

    愛慕她才華的台灣人不遠千裡去探望,管理公寓的美國老太太自然不曾讀過張愛玲的作品,但是她認識張的;“她好像有病”,老太太用手指指腦袋,表示是精神病。

     離開了上海,離開了中國的張愛玲,究竟用什麼眼神和她客居地的鄰人對望?幾十年來,她究竟用什麼語言處理生活的流動?我們不清楚,我們隻知道,那美國老太太在接受她的眼神、感覺她的身體語言、傾聽她帶着腔調的英語之後,自以為是地下了注解:“她好像有病。

    ”敲敲腦袋。

     從上海翻印到美國的張愛玲顯然成了一本老太太完全看不懂、甚至走樣到認不出來是書的東西。

    張愛玲在中文世界裡的存在意義,一旦進入美國老太太的眼中,就簡化成“她平日不太出來,偶爾外出,都是在晚上出門去超市買點東西什麼的。

    ”她哪裡能想象,這個“好像有病”的亞洲老女人在初到美國時,曾經感歎:“我屢次發現外國人不了解現代中國的時候,往往是因為不知道五四運動的影響……隻要有……所謂民族回憶這樣的東西,像五四這樣的經驗是忘不了的,無論湮沒多久也還是在思想背景裡。

    ” 與胡适分手時,兩人望着有霧的河面,“……仿佛有一陣悲風,”還年輕、剛剛離開中國的張愛玲寫着,“隔着十萬八千裡從時代的深處吹出來,吹得眼睛都睜不開。

    ” 到了美國,繁華似錦的寫作就整個枯萎。

    悲風從十萬八千裡的深處向她吹來,她顯然不得不以沉默回答。

     管公寓的美國老太大将張愛玲看作精神病人,我想,隻是因為她不認得屬于張愛玲的“民族回憶這樣的東西”罷了。

     你哪兒都不在 張愛玲的沉默或許不該叫沉默,該叫失語。

    沉默還是自己的選擇,失語則純屬迫不得已。

     卡夫卡的人醒來發覺自己變成了蟲:他,它,和周遭的世界突然斷了溝通的可能。

    當他以蟲的形體——以蟲的眼神,蟲的身體動作,蟲的聲音——與人類接觸時,人,哪裡認得出深藏在他意識中“民族回憶這樣的東西”!一旦變成異類,蟲再努力也無法找到一種語言,一種能将自己的回憶與他人共享的語言。

    人的靈魂裹在蟲的外殼裡,他便隻能和自己交談。

     有家歸不得的詩人楊煉從一個陌生的城市遷徙到另一個陌生的城市,走在街上看不懂街的名字,聽不懂人的話語;和他擦身而過的人們沒見過他那樣的眼神,也不理解他的語音。

    人來人往,摩肩接踵,與他卻好像幽明兩隔的世界。

    “因為你的頭發、皮膚和眼睛,你應當是幽靈,每天,出沒于沒有你的街上,避開一排排藍色的實體的人們。

    因為你的語言,你沉默,沉到最深處時,讓自己消失。

    ” 失去語言,因而失去自我,失去存在的實體,楊煉因此體認自己已成了“鬼”;鬼,在城市與城市間飄浮,冷眼旁觀(和蟲一樣,鬼也是個它,隻能旁觀),旁觀“意義”這個東西的徹底消滅。

     有海,可港口對你毫無意義。

    有街道,可腳步對你毫無意義……窗口,有什麼意義?看,有什麼意義?你向鏡子發出邀請,最後一次自己作自己的客人……你知道自己已被埋在黃土下……回哪兒去?黃土下無所謂異鄉,也不是故鄉,你就坐在這個從來沒有你的地方,你哪兒都不在。

     你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