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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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定陵一出來就聽到他們憤怒的聲音。

     賣飲料的小攤旁,兩個穿短褲的男人正使盡全身力氣地吵着架,脖子粗了短了,臉漲得紫紅。

    兩人之間還站着個七八歲大的小孩,手裡握着罐要喝未喝的可樂,眼睛怯怯地望着火爆的大人。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激昂,緊依着男人身後的兩個女人——一個是賣飲料的小販的妻,一個是買可樂的孩子的媽——火雞似的插進來幫着吵,各幫各的男人,隻是四個人同時扯着喉嚨嚷嚷,誰也聽不見誰的。

     當小販突然彎身去拔他的闆凳時,看熱鬧的人都吓了一跳。

    小販黑虎着臉,兩手高舉闆凳,做出馬上要砸下來的架式。

     沒有闆凳的男人吃吃地說:“你打人哪!你打人哪——”邊說邊退,一步一步退,眼睛盯着闆凳,小販一步一步逼進,在觀衆還來不及喊“哎呀”的時候他已憤然将闆凳砸下;沒砸到,男人轉身就跑,小販抱着闆凳追,兩個人就圍着飲料攤子這麼一逃一追地繞起圈子來。

    圈子外邊,兩個女人已經呼天搶地厮打開來,“你打人哪,你打人哪!” 看熱鬧的人似乎得到一分意外的驚喜,沒想到那小販說幹就幹哪;他們的臉上帶着看午夜恐怖影片的又是害怕又是歡喜的表情。

     我笑了。

     安安的爸爸一旁瞪我:“人家打架,你覺得好笑?”他走開了。

     一直緊緊握着我手的安安松開了手,說:“媽媽,不好笑!”他追爸爸去了。

     他們誤解了我的笑。

    他們怎麼知道,定陵這一幕人生戲劇将我毫無心理準備地帶回到三十年前的台灣,像經過一個飄忽的夢的隧道,回到了我記憶角落裡的童年。

     不知道有多少年沒見過街頭的打架了——歐洲的七年?沒見過。

    美國的八年?沒見過。

    台灣? 有的,在五六十年代,在我還是個舔着冰棒、看漫畫書的小女孩的時候,街頭打架好像是市井風情的一部分,就像時不時會見到的小車禍一樣,是特殊的事情,但它是常常撞見的特殊的事情。

    走在熙來攘往的街上,突然覺得後頭有人跑步,穿着花布裙提着菜籃的女人氣喘喘地說: “前面……前面有人打架……” “哪裡?哪裡?”聽到的人急急地問,放下手邊的活——一把斬鴨頭的刀、一支修理單車的起子、一籠待洗的菜——腳步雜沓地趕上前去。

     前面早就密密實實圍了一堵人,小孩隻能從人腿的間隙鑽進去。

    打架的兩個人,嘿,是黑鼻和一個不認識的人,扭成一團,不是像電影裡那樣拳腳生風,隻是我抓你頭發你咬我屁股鬧不清地扯來扯去。

    但是黑鼻的鼻子上流着血。

     然後有人喊:“大人來了!” 衆人讓開一條路,警察大搖大擺地走進來,打架的人也松一口氣。

     到定陵去看萬曆的墓,沒想到卻看見了一場打架。

    當小販舉起闆凳時,恍惚之間自己又是那個舔着冰棒手裡卷着漫畫的小女孩,夾在大人的腿間,驚詫地看大人怎麼表達自己的情感。

    我忍不住的笑裡有一份蓦然回首的驚喜,也有一點莫名所以的惆怅,倒來不及去體恤打架者的情境。

     幾天之後,在朝陽門外又看到兩個人漲着臉打成一團,我就笑不出來了。

     “一個月見兩次?”長住北京的台灣人說,“不算多。

    前幾天我看見兩個人從公車裡開始打,一直打到車下去,打得頭破血流……” 于是我說,五六十年代的台灣也是這樣的。

    這個率直的朋友睜大了眼睛很認真地回道: “台灣人才不會這樣。

    台灣人跟大陸人個性完全不一樣,有點像兩個‘民族性’。

    ” 他的認真倒教我吃了一驚:是因為他比我年輕了十歲,不太認識過去的台灣,還是兩個族群之間真有本質上的不同?不錯,在90年代的台灣,和西歐美國一樣,很難見到打架的街景,可是,這究竟是族群性格的不同,還是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