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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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在床上瞌着,蒙蒙隴隴張開眼睛,竟以為看到他的幽靈。

     五年前,他來過。

     那時候,她剛剛把病愈的藍月兒送回大寝室去。

    接連幾天,發生了奇怪的事情。

    前一天,她明明把遺稿放在床上,第二天竟發現那疊遺稿放在椅子上。

    到了第二天晚上,她很記得自己把遺稿放在床上,第二天醒來,竟發現那疊遺稿又放到椅子上。

    她的鞋子明明排好一雙雙放在一起,到了第二天,左右腳竟然全都倒轉過來。

    一天她起床,發現頭上一绺紅發豎起了,像一條豬尾巴。

    不管她怎麼洗,怎麼梳,那條豬尾巴還是滑稽地擺在那兒。

     一天晚上,她在房裡調了一碗安神的花藥,以為那幾天的怪事是因為自己心緒不甯。

    等她調好了花藥放在床邊,轉過頭來,竟發現那碗白色的藥變成綠色,不斷冒出像小花兒的泡沫。

    終于,她忍無可忍,對着房間裡一個幽暗的角落說:“青青,是不是你” 猝然,她聞到花兒腐朽的氣息。

    那氣息充滿了整個房間,她看到一個形影漸次清晰,身上披着青色的衣裳,雖然消瘦了,但依然氣宇不凡,那是柳色青青的幽靈。

     “果然是你。

    ”她說。

     “莓莓,對不起,人死了就會有這種味道。

    ”他緩緩仰臉說。

     人死了也不老,她微微一笑,歎口氣說:“你現在看來比我年輕。

    ” “你也沒老”柳色青青說。

     天鵝船常常改變航道,他走了好遠的路才找到她。

    他想告訴她,她帶到船上的那個女孩是吸血鬼。

    但那個不死的力量太強大了,他隻是個微弱的幽靈,不能直接說出來。

     “你過得好嗎”她問他,臉上帶着關切的微笑。

     他點頭,心裡難過,想告訴她說:“幽冥的路好寂寞啊2” “我以為你到冥河去了”她說。

     “你的頭發”他回答說。

    是她放在他屍體上的一绺紅發讓他舍不得。

     她卻以為他說的是她頭上那條豬尾巴。

     “是你做的吧”她問,語氣不像責備,而是覺得有趣。

     “我在讀你的遺稿呢,全靠你那個補血藥,你記得嗎?‘隻有花香香如故”“她微笑對他說。

     他眼見機不可失,好想提醒她。

    終于,他想到一個辦法了。

    他咧開嘴巴,露出牙齒,睜大眼睛,以為自己這個樣子看上去很恐怖,然後捏住一條無形的脖子,做一個在脖子上吸血的動作。

     她不禁笑起來,說:“青青,你幹什麼” 他重複那個動作一遍,她竟問:“你是不是口渴?想喝一大碗水” 他急死了,想到另一個方法。

    他假裝拿着一根木樁猛插自己的心髒,臉露痛苦的表情。

     “我懂了”她說,“你想向我道歉” 他搖頭,想了一會兒又點頭,他一直想她原諒他,可現在他不是要說這些,所以他又搖頭。

     “你不想道歉”她問。

     他連忙搖頭。

     “青青,你有話為什麼不直說”她問,奇怪他變成幽靈之後為什麼吞吞吐吐。

     他毫無辦法地看着她,多麼想告訴她說,他不能。

     “我沒恨你”她對他說。

     這些年來,她想告訴他的,就是這句話。

     他凝望着她,臉上帶着凄苦的微笑。

    生前死後,他始終那樣愛她。

    可他而今僅是個幽靈,無法保護她。

    他緩緩朝她吹出一口氣,她頭上那條豬尾巴輕輕散開了,一朵新鮮的紫丁香飄搖優雅地在半空翻了幾個筋鬥,落在她耳背上,點綴着她不老的容顔。

     她摸摸耳背上那朵花,帶着幸福的微笑,對他說:“謝謝你。

    ” 他的幽靈慢慢地消失,她才想起她有很多關于那疊遺稿的事情沒問他。

     可他一直沒回來。

     也許是天鵝船走得太快也太遠了,一個幽靈終究是追不上的。

     所以,後來有一天,當藍月兒跟她說:“我們以後留在樂城吧” 她答應了,但是,她依然住在天鵝船上,等着柳色青青回來。

     4 燕孤行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初秋早上來到樂城的。

    他頭戴破帽子,臉上有胡髭,容貌俊美,神情愉快,身後拖着一個老舊沉重有兩個輪子的大木箱,不時發出丁丁冬冬的聲音,裡面有一套小醜服、魔術師的道具、八音盒和做八音盒的材料,還有幾件換洗的衣服,那就是他全部的家當。

     他是走陸路來的,沿途碰見不少從樂城回來的人,這些人都異口同聲說樂城是個美麗的古城,這兒的太陽永不下沉,天空上的鳥兒全是金色的,居民生活富裕,商鋪裡賣的東西美輪美奂,尤其是樂城河畔那一帶的商鋪,更是什麼稀奇的東西都可以買到,譬如會說人話的狗兒和會跳舞的鞋子,有一家商鋪還賣一種黑蜘蛛糖,人吃了就能爬到天花闆上去。

    不少飛賊都去光顧。

    這些人把樂城渲染得像一個夢幻的國度,最後卻連他們自己都深信不疑。

     燕孤行于是帶着他的大木箱慕名而來。

    他擡頭看天空,天空上飛翔的鳥兒果然都是金色的。

    時候還早,街上的商鋪仍然在睡覺,人流稀疏,隻有貧民區那邊的市場擺着幾個賣早點的攤檔,讓寒酸的異鄉人坐下來填填肚子。

     燕孤行在那兒吃了一碗熱騰騰的面條,然後向面攤主人打聽附近有沒有便宜的旅館。

    那個矮胖懵懂的面攤主人,一看就知道是個熱心但詞不達意的人,他對燕孤行咕哝濃了一堆:“往那邊直走,轉左,直走,轉右,再轉左,下坡,直走到尾,在岔路轉右,哦,不對,應該是轉左,繞一個圈,臉朝東面,在你背後的位置,有一家叫‘楓葉”的“ 燕孤行聽得暈頭轉向,決定随自己的腳步走,反正他有的是時間。

    原來,在樂城,單是叫“楓葉”的旅館就有十幾家,卻不一定都能看到楓葉。

    最後,他在一條狹隘的下坡道上找到一家局促的旅館,名叫“楓葉”,專門招待貧寒的旅客。

    他租了最便宜的房間。

    挑高的房間裡有一扇朝西的窗子,灰塵斑斑,看不見楓葉,隻看到一小片樂城的天空。

    他把大木箱放在地上打開來,将那套小醜服挂在床邊。

    他決定先休息一會兒,等晚一點的時候,街上的人流比較多,才出去賣他的八音盒。

     他脫掉腳上的鞋子躺下,不知不覺在床上睡着了,醒來已是午後。

    他揉揉眼睛,洗了把臉,換上那套藍色的小醜服,從大木箱裡拿出一個小木盒來,裡面有幾瓶油彩,一個小醜的紅鼻子和一面模模糊糊的鏡子。

    他對着鏡子,往臉上塗上厚厚的白色油彩,把藍色油彩塗在眼睛周圍,接着用一根小毛刷蘸上深綠色的油彩,由眼眉中央開始畫一條垂直線到眼肚上,然後描一個肥厚滑稽的紅嘴唇,嘴角伸延到兩邊臉頰中央,看上去好像大笑的樣子。

    最後,他戴上那頂軟綿綿的長統帽,把頭發全都藏進去,又将一個紅鼻子夾在鼻尖上。

     小醜魔術師死後,他繼承了那個大木箱,一天,他無意中在那個大木箱裡發現一個小木盒。

    他好奇打開來看看,給吓了一跳,小木盒竟會唱歌。

    接下來的幾天,他把小木盒拆開來重新鑲嵌,但歌聲沒有了。

    他又再拆開來,再重新鑲嵌,将裡面一把小小的齒梳抹幹淨,這一次,他重又聽到音樂,卻有點走調,于是,他再拆開來鑲嵌,終于學會了做八音盒的方法。

    他相信這是小醜魔術師留給他的禮物。

     那以後,他走遍天涯海角,賣自已做的八音盒,卻始終沒見過藍蝴蝶。

    最後,他來到樂城,投宿在一家沒有楓葉的“楓葉旅館”。

     雖然在樂城什麼東西都可以買到,但他對自己的手藝很有信心。

    他做的那些人音盒,就像他做的風筝,全是無師自通,也都很漂亮。

    這幾年來,他賣過很多八音盒,數量多得連他自已都忘記了。

    然而,有一個音樂粉盒,他一直留着,舍不得賣。

     那天,他在一個舊貨攤上無意中看到一塊帶着玫瑰色澤的黃鋼片,在陽光的折射下呈現缤紛的顔色,上面畫了一隻張開翅膀的藍蝴蝶,熠熠生輝。

    那塊鋼片全無瑕疵,是從一個舊首飾箱上面剪下來的,他用手量度一下尺寸,發覺剛剛可以裁出一個粉盒。

     他付了錢,用一條軟布把那塊銅片小心裹好。

    回去之後,他把一個工作台放在大腿上,一直埋頭埋腦在那塊銅片和一堆工具之中,不知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幾乎不眠不休,一天,他終于完成了一個圓形粉盒,藍蝴蝶就在盒面上。

    隻要打開粉盒,就像打開一個美麗的魔法箱,會聽到音樂在耳邊萦回:“丁冬冬丁冬冬丁丁丁冬丁丁冬……” 這是藍月兒那天在山上喚羊兒歸來的歌,事隔多年,他不曾忘記那段優美的旋律。

    她的歌聲,早已成了他童年回憶中最詩意的音韻。

     她比他小兩歲,應該有二十歲了,必定是個亭亭玉立的姑娘,說不定嫁人了,在遠方他不知曉的陌生家門過着幸福的日子,也許擁有許多漂亮的音樂粉盒。

    但是,這一個粉盒,他還是會留給她。

     這時,他放下模糊的鏡子,站起來,把小貨攤挂在肚子上,在上面放滿了八音盒,離開那個局促的房間。

     5 燕孤行在樂城熱鬧的大街上販賣他的八音盒。

    他把八音盒全都打開來,讓它們回響着丁丁冬冬的樂音。

     這天的生意很好,到了傍晚,他的小貨攤上隻剩下一個八音盒,孤零零地唱着歌。

    他想,也許是他把它的音樂做得太凄涼了,所以沒賣出去。

    天漸漸落黑了,他離開大街,穿過一條側街,繞過一個街角,走上一條狹窄幽暗的下坡道,想到樂城河畔那邊去看看。

    他走着走着,突然覺得頸子有點癢,好像有蚊子叮他,他連忙伸手去打,沒打到什麼。

    他回過頭去,看到一個小小的形影飛走,像飛蛾,也像一隻巨大的蚊子,太黑了,他看不清楚那是什麼,繼續往下面走。

     藍蝴蝶拍着翅膀飛到下坡道的上方,藍月兒身披黑色絲緞鬥篷,在那兒等着。

    她剛才在大街上看到這個小醜的背影,他身上穿着一套藍色的小醜服,上面撒滿亮晶晶的星星,高起的領子像波浪,頭上戴着一頂軟塌塌的長統帽,末端綴着一個金色的小毛球,挂在前面的小貨攤蕩漾着丁丁冬冬的歌聲。

    她從沒吸過小醜的血,于是一直跟着他,終于等到他走在陰暗的下坡道上,身上的小貨攤唱着凄涼的歌。

     她仰臉,微微張開嘴,吸了小醜血的藍蝴蝶翩翩栖在她嘴唇上,把鮮血緩緩往她嘴裡吐。

    她滿心以為會吃到小醜的歡樂,吃到的卻是回憶。

    小醜的血為什麼會有回憶的滋味?裡面有童年往事,也有思念。

    她猝然想起燕孤行和八隻蹄子的羊,也想起了天空上飛翔的風筝。

    也許,歡樂的血正是這種味道,讓人回到舊時的幸福日子去。

     她覺得有點醉,不是酒醉,而是掉到幸福的迷離世界中,那兒有一段時間洗擦不掉的往事、一種蓦然回首的恍惚,她看到自己還是小女孩的一刻。

    在光陰的長河裡,有些事情永不可追回,她漸漸愛上了回憶中的那個人,雖然,燕孤行已經死了。

     這天晚上,她站在歌台上,唱着幸福的歌謠,時光好像往回走了。

    台下的人,在萦回的歌聲裡,都想起了幸福的往事。

     隻有一個人例外,因為他是沒有愛的,也沒回憶。

    他坐在最後排,頭戴一頂黑色圓禮帽,身穿黑色禮服,襟上别着一朵新鮮的紅玫瑰,帽檐下面一雙陰郁的眼睛盯着藍月兒看。

     6 燕孤行在河畔看到一艘漂亮的天鵝船,船上靜靜的,隻有幾個水手在甲闆上聊天。

    誰說樂城的太陽水不沉落?星星已經露臉。

    他吃過自己帶着的饅頭,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碎屑,把賣剩的一個八音盒放在口袋裡,收起的小貨攤挂在肩頭,走在回旅館去的路上。

     經過主街時,一列馬車隆隆在他身邊駛過,朝河畔那邊走去,車上的黑布篷蓋得密密的,他嗅到馬的味道和女人的香水味。

     那個晚上,他躺在“楓葉旅館”那張蟲蛀的床闆上,卻睡不着。

    在下坡道上被蚊子叮咬的那一刻,他好像聽到一把歌聲,那歌聲好熟悉,轉眼卻已消逝。

    不可能是她,應該是他自己回憶裡的歌聲吧?每次到了一個漂亮的新地方,他會想起她,這麼美好的風景,要是有她在多好?他不知道他和她現在距離有多遠,是天涯?是咫尺卻永不相見?今夜,她在他思念裡萦回,竟比往日更清晰。

     看到朦胧窗子外面朦胧的晨光,他累癱了,終于睡着。

    在夢中重又看見在主街上遇到的那輛黑色馬車。

    他覺得走在前頭的一匹馬兒在他胸膛上踏了一下,他哺哺地呻吟。

     馬車在城裡駛過的時候,藍月兒并沒有拉起窗簾往外望,她仍然回味着那個小醜身上的血,血裡帶着往事的甜香。

     本來她可以一直陶醉在那股甜香之中。

    然而,到了第二天,她在後台收到一大束紅玫瑰,聞到的卻不是玫瑰香,而是嗆鼻的麝香貓。

    她想起馬戲團裡那個可憐的秋千女郎,女郎必定已經死了。

    那個叫閻背香的人販子卻在樂城蓋起一間妓院,在那兒,給喂了迷藥的妓女跟野獸關在一起,任人挑選。

     閻背香一連三天送花來,她把那些花全都踏碎,這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在花裡施了妖術,竟以為可以迷惑她。

     她在歌台上看到閻背香,他頭戴黑色圓禮帽,坐在最後排,那雙淫邪的眼睛在她全身上下打量。

    他竟認不出她來。

     到了第三天晚上,她離開歌廳的時候,閻背香在外面等她。

     他欠欠身,油腔滑調的聲音說:“藍姑娘,請容我告訴你,你的歌聲是這個世界的奇迹,隻有天堂的鳥兒可堪比較” 那把聲音也在對她施妖術。

     她假裝中了他的妖術,動情地看着他,說:“先生,你頂會說話。

    ” “那些玫瑰不成敬意”閻背香謅媚地說。

     “哦,原來是你送的,那些花好漂亮”她一副銷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