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王

關燈
白得像雪,全身冰冷發抖,嘴唇枯幹,在床上痛苦掙紮,發出有如垂死野獸般凄厲絕望的呼叫,吃下去的藥全都吐出來。

    那些來看她的大夫都說她不行了。

     “青青,你是要把她帶走吧f”她問蒼天。

     猝然之間,她想起“隻有花香香如故”。

    那一頁遺稿上,有一帖補血藥的配方,用了無花鹦鹉、小夜鷹、百靈鳥和編福的血,加入七裡香、菩提花和絲帕。

     10 藍月兒頭一次見識到七弦琴,是在天鵝船的音樂室裡。

    但夢三抱着琴進來的時候,羞澀地低着頭,眼睛避開了她,靜靜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彈琴。

     她認出他就是她上船那天在人群後面偷偷看她的那個少年。

    他長得很好看,烏黑柔軟的頭發側分,遮住一邊眉毛,蒼白的臉上有一張像女孩的漂亮嘴唇,白皙的雙手,手指纖長,因為長久彈琴而青筋外露。

     許多年後,藍月兒才想到怎樣去描繪她聽到的琴聲:那雙羞怯的手一旦碰觸到琴弦,彈琴的仿佛成了另一個人,不是慘綠少年,而是一位大師,充滿自信,充滿靈氣,又充滿憂傷的氣息。

    那七根弦線不是弦線,而是悸動靈魂的七條彩帶,流麗似詩,她要努力追上去,在彩帶上以歌聲飛舞。

     但他會等她,總是在适當的瞬間為她低回。

    日複一日,她終于追上那七條絢麗的彩帶,有時甚至故意作弄他,挑戰他。

    他們彼此配合,又暗暗較量,而他最後會讓她。

     初識的日子,但夢三從不跟她說話。

    在餐室裡吃飯的時候,他會躲得遠遠的,一個人默默地吃。

    一天,她終于按捺不住,拿着飯菜,坐到他面前,故意吃出聲音來。

    他的頭垂得更低。

     “你是不是很讨厭我、”她問。

     他吓得猛搖那低着的頭,說:“我不讨厭你” “你的琴彈得很好,是誰教你的?”她問他說。

     “沒人教我”他的聲音小得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似的,頭依然沒擡起。

     他等了很久,沒聽到她再說話,偷偷擡起眼睛看,發現她已經走了。

     第二天,大媽媽還沒有起床,音樂室裡隻有他們兩個人。

    他的頭垂得更低,幾乎碰到琴弦。

    她也不像前一天那樣,主動逼他說話。

    房間裡回響着他的琴音和她的歌聲,卻要比任何時候都寂靜。

    他好後悔昨天不理她,她也許再不會跟他說話了。

     突然之間,他聽到她凄厲的叫聲。

    他猛然擡起頭來,看到她頭發披散,跪在地上,雙手掩着臉,痛苦地嘶叫。

    他連忙丢下手裡的琴,上去扶她。

     她緩緩擡起頭來,蒼白的臉上有蛆蟲從她兩隻眼睛裡爬出來,嘴裡露出一雙白色的獠牙,滲着一滴滴鮮血,發出像狼似的噴叫,想撲向他。

     “吸血鬼!”他驚呼一聲,踉跄退後幾步。

     “害怕嗎”她摘下頭上的面具,笑彎了腰,說,“貝貝昨天在餐室的桌子下面找到一個布袋,可能是一個搭便船的人遺下的,裡面有這個面具” 他傻傻地看着她,很為自己的膽小尴尬。

     “你有沒有見過吸血鬼”她問……“沒見過”他回答她說。

     “聽說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她折起那張面具說。

     “而且他們是沒有影子的”他說。

     “是嗎”她走到一盞油燈下面檢查自己的影子。

     _“我有影子,你呢?”她問他說。

     他一顆心怦怦跳,輕輕挪移到她身邊,看見自己的影子跟她的影子挨在一起,像一雙似的。

    他突然有點喜歡自已的影子,喜歡它的單純和勇敢。

     當他仍然沉醉其中的時候,她的影子跨了出去,指着他放在椅子上的七弦琴,問他:“我可以彈嗎、” 他連忙走過去,把七弦琴放到她手裡。

     她坐下來,專注地低着頭,輕輕撥動了一根琴弦,問他說:“為什麼是七根弦線、” 他不懂怎麼回答。

     “女巫要吃七種顔色加起來的食物,難道七弦琴是女巫的樂器”她問他說。

     他嘴巴半張着,覺得自己好笨,不懂回答這麼美麗的想像力。

     不唱歌的時候,、她愛跑到甲闆上,不是觀星象,而是看風筝。

    有一次,他們看到一隻斷了線的風筝,她對他說:“你會做風筝嗎?我有一個朋友會。

    他做的風筝比這一隻漂亮多了,能飛到很遠的天空。

    他是個牧羊童,叫燕孤行” “他在哪裡”他問她。

     “洪水把他沖走了”她說,聲音輕得像氣息。

     他蓦然想起,相遇之前,她在河堤上唱的那些歌。

    要有多麼深的感情,才有那樣的不舍?他突然覺得鼻子酸溜溜,有些鼻水。

     “見到風筝的時候,我會想起他”她慢慢地說,帶着思念。

     她轉過頭去,看到他長長的睫毛緩緩地垂下,像蝴蝶脆弱的翅膀,想擋住随時會湧出來的淚水。

     但夢三終歸是為她流最多眼淚的一個人,一個男人。

    她不知道,是上帝忘記把他一分為二,還是魔鬼在他身上留了一手,以證明自已的存在。

    在她血染十二條床單,在床上痛苦嗥叫,以為死神的手已經放到她身上的那時候,他一直站在那個房間外面,為她流下惶恐的眼淚,後來又偷偷用自已的血喂她。

     11她上了天鵝船之後,一直跟歌女和舞娘們睡在一個大寝室裡。

    她們全是十多二十歲的女孩,愛在睡前嬉鬧和說悄悄話,彼此交換遠方情郎的書信,有時也把岸上的遊戲帶到船上來,例如占蔔紙牌,所占蔔的,無非是那不确定的将來。

     她是最後一個來的,所以睡在最裡面,那兒剛好有一個凹位,她的床因此比其他人的床矮了一些,好像成了自己的一個小天地,也就是她後來的孤墳。

     睡在凹位外面的是兩個舞娘,姐姐妙妮和妹妹妙葉。

    她們是一對同卵雙胞胎,兩個人面對面站着時,就像一個人在照鏡子似的。

    其他人常常給她們攪糊塗,尤其是在台上,她們穿的舞衣一模一樣,動作一緻,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個人和自已水中的倒影那樣,根本無從分别。

    惟有藍月兒從一開始就不曾弄錯。

    她聞到妙妮身上有一股酥甜的奶娃味,妙葉身上散發的是香皂的味道,不管她換過多少塊香皂,到頭來都是散發着同一個味道。

    兩個人的味道從來沒改變。

     妙妮和妙葉的父母也是雙胞胎,她們家裡從遠古開始已是雙胞胎,所有的親戚都是雙生兒,好像是上帝刻意把這個家族編成一雙一對,害怕他們孤獨似的。

     “要是家裡有人一次隻生一個,一定是跟人家私通”妙妮笑着說。

     妙妮的情人就是那個給獅子吃掉頭顱的馴獸師,他留下的惟—一樣東西,是無頭屍體手上牢牢抓住的一撮金色獅鬃毛。

     妙妮矢志要為慘死的情人複仇。

    她把賺到的錢都儲起來,藏在枕頭底下,準備用來買兇殺掉那頭沒良心的獅子。

    殺手她早已找到了,就是她情人以前的助手。

    那個男孩已經升為馴獸師。

    他每隔一段時間會偷偷剪下兇手的一撮鬃毛寄來給妙妮,好使她知道兇手還活着。

    漸漸地,那些不定期寄來的獅鬃毛竟成了妙妮的精神支柱。

     然而,幾年後,當她終于儲足了錢要于掉那頭金毛兇手,兇手已經早一步老死在籠中。

     妙妮沉迷複仇,妙葉沉迷巫術。

    綠發女巫“在天鵝船上避難的那段日子,妙葉就曾偷偷向她請教,問她怎樣可以把花心的情郎藏在耳朵裡。

     “那會很癢呢”女巫說,然後嚴肅地告訴妙葉和船上所有的女孩,“愛情惟一有效的魔法就是愛情本身” 藍月兒在船上最好的朋友是但夢三,她愛跟他聊天,有心事也會告訴他。

    然而,那跟她和這些女孩子之間的情誼是不一樣的。

    有一次,她跟妙妮一起洗澡,看到妙妮深深的乳溝,她問妙妮說:“這是什麼?” “用來夾死一隻螞蟻”妙妮笑着說。

     一次,她看到妙葉尿尿時有血流出來,吃驚地問她是不是受了傷。

     “你長大之後也會有這個”妙葉告訴她說。

     她從這些年紀比她大的女孩身上看到了女人每個月的變化:情緒有點不穩,乳房脹痛,身上散發着微微的腥味,剛巧要到岸上表演的話,那些狗兒會追着她們,嗅她們身上的味道。

     這股氣味是會傳染的,由于女孩們都住在一個大寝室,隻要其中一個人的月經來了,鄰床的女孩很快也會來月經,然後會蔓延到整個房間。

    妙妮和妙葉更不用說了,她們第一次月信來潮,是在同一天。

     藍月兒不能跟但夢三讨論這些事。

    她既害怕也期待那一天的降臨,擔心上岸時那些狗兒會追上來嗅她的裙底,舐她的腳跟。

     那些每個月從子宮裡流出來的血,讓一個小女孩成為少女,是成長的歡慶。

    藍月兒做夢也沒想到,當那天來臨,迎接她的不是一場歡慶,而是地獄的七重門,人進去了就逃不出來,從此以幽暗為滋養,以血為食,活着猶如死去,卻永遠不能死去。

     那年,她十五歲。

     那個凄苦的九月天,半夜裡,她在睡夢中全身簌簌發抖,喉嚨裡發出痛苦的呻吟,一股熱流從她身上流出來,流到兩腿之間,不知道是血還是什麼。

     妙妮和妙葉首先聽到她那有如受傷野獸般的呻吟,捂着蠟燭來看她。

     她們掀開她身上的被子。

    她聽到奶娃味的妙妮說:“她來月經了” 香皂味的妙葉摸摸她的頭,說:“她頭好燙啊!” 她突然覺得全身被火燒一樣,血像烈火般噴出來,濺濕了她雙腳。

     她聽到奶娃味的妙妮驚呼:“她流好多血!” 香皂味的妙葉哭叫着說:“她會死嗎?” 她的鼻子已經再也分不出奶娃味和香皂味兒了,隻聞到血的味道。

    寝室裡突然變得很吵,點了很多燈,她用手遮光,身體發狂地哆嗦。

     然後,她看到大媽媽來到她床邊,驚惶的眼睛看着她,安慰她,然後命人把她擡到她的艙房裡去。

     他們用床單兜着她走,她的血一直往下滴,血迹從大寝室蔓延到艙房,這些人雙手全都染滿了血。

    她看到大媽媽身上有血,是她的血。

     他們把她放到大***床上,下面墊着毛毯,又在她身上蓋上厚厚的羊毛毯,她以為他們已經為她裹上了屍衣。

     她看到大媽媽用手帕替她抹汗,震顫的聲音問她:“月兒,你覺得怎樣子” 她又流血了,她虛弱的眼睛望着大媽媽,說:“我弄污了你的床” “沒關系,一會兒就沒事” 大媽媽替她換過染滿血的睡衣,喂她吃藥,對她說:“是止血的藥” 她好像好了一點,做了許多夢。

     她夢見一個駝子。

     駝子被困在一個紅色豎琴裡,顔色紅得像深紅色的玫瑰,頭發亂蓬蓬,沒有臉,鋒利的弦線割破了他身上的衣服和皮膚,他全身淌着血,瘋狂地呻吟。

     一陣痙攣把她從夢裡揪出來。

    她覺得仿佛有一頭野狼在她身體裡面,齧咬她全身的血管,想開膛破肚掙脫出來。

    她又流血了,嘴裡吐出猩紅泡沫,痛苦地嘶叫。

     她咬傷了自己的嘴唇,口好渴,卻把别人灌進去的熱湯全吐了出來。

     有幾個陌生人來看她,好像是大夫。

    她聽到他們當中有人說:“一個人怎可能流這麼多的血、” 另一個人說:“她可能中了妖術。

    ” 爾後,那個人在她床邊念咒。

    她想叫他滾開,但喉嚨已經發不出一個聲音來。

    血還是緩緩流出她的身體,好像要流光才肯罷休。

     她像一頭血淋淋的兔子癱在床上,隻剩下一口微弱的氣息和一堆骨頭,濡濕的皮囊發着 抖。

    意識朦胧中,她看到但夢三縮在房間外面,流着淚看她。

    她想告訴他說,她在夢裡看到一個豎琴,不是七弦琴。

     但她聽不見琴聲,隻聽到貝貝已經在廚房裡哭着為她念度亡經。

     她枕在自已披散的頭發裡,底下的血涼涼的。

    大媽媽一直沒離開過她身邊,絕望的眼睛看着她。

    這雙神秘有光暈的眼睛曾在河堤上給了她救贖,而今卻仿佛在等待着最後的道别。

     那些看着她長大的女孩們在大寝室裡為她難過。

    有人偷偷用紙牌替她占蔔,卻不敢看結果。

     天鵝船一片沉默,甲闆上沒有人。

    船頭的圓月上,一團陰影挪移,一瞬間,那團陰影把月亮整個吞噬了,天地霎時一片幽暗。

    這時,一群黑壓壓的東西迅速從河裡湧到岸上,是一群無頭老鼠,脖子上滴着鮮血,數量多得可以淹沒整片河岸。

    無頭老鼠拖着慌亂的尾巴越過蘆葦叢,穿過野地上的一個古墓,血滴在棺木上,吓得墓裡的屍骨都在顫抖。

     河水深深,底下有幾十匹馬,長着男人的頭,身上覆滿蛇的鱗片,踢起河床裡的泥沙,在揚起的灰塵中,突然回轉身子,睜着驚恐的眼睛,兩腳站起,朝天鵝船發出一聲馴服的嘶鳴,好像看到他們的王。

     船頭的甲闆上,一堆鬼影迤逦,看起來像大鳥,卻有女人的臉和手腳,朝着藍月兒躺着的那個艙房匍伏。

     艙房裡,迷夢中,藍月兒又看見那個困在紅色豎琴裡的駝子。

    他老還不堪,滿臉傷痕,一群綠蒼蠅在他頭上飛撲。

     12藍月兒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少天,她已經無力嘶叫,嘴唇于焦,跟一個死人沒有兩樣。

    一天夜裡,大媽媽用枕頭将她的頭撐起,手裡拿着一隻碗,沒把握地說:“乖,把這個喝下去” 猝然之間,她聞到血的味道,不是她自已的血,而是動物的鮮血,有雀鳥的,也有蝙蝠的。

    大媽媽把那碗血緩緩倒進她嘴裡,那口血有如甘露。

    她全身戰栗,拼命試幹留在嘴唇上的剩血,還想再喝。

    大媽媽又喂了她一碗,這一次,不再是毫無把握,而是很準确地一口一口喂她。

     “沒吐出來!”她聽見大媽媽大叫,好像終于找到了救她的方法。

     那天以後,大媽媽每天喂她那種血三次,告訴她說:“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