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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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那天特别做出來。

    但貝貝常常抱怨藍月兒吃得太少,這孩子可以幾天不吃東西,每次隻吃一點點,也沒有特别喜歡吃的菜。

    後來,貝貝發現她雖然吃得少,卻比船上每個人都強壯,甚至避過了那場可怕的咳嗽症,也就不再逼她吃東西了。

     船上那場咳嗽症發生在一個晚上。

    但夢三突然在音樂室裡像小狗般咳嗽,連七弦琴都無法彈下去。

    大媽媽給他吃了用款冬花煮的茶,然而。

    但夢三直到第二天還是不停咳嗽。

     第三天晚上,大媽媽在床上讀着柳色青青的遺稿時,咳了兩聲,她沒放在心上,結果整夜在床上咳嗽。

     天一亮,一向最早起床的貝貝在廚房裡做飯。

    她攪拌一鍋蔬菜時幹咳了一陣,然後,咳聲便沒有停止過,貝貝得用一條手帕捂住嘴巴。

     幾天後,船上每個人都染上咳嗽症,隻除了藍月兒。

    水手劃船的節奏被逼跟自己的咳嗽聲一緻。

    人們打招呼的方式是:“咳咳,你好咳咳” 大媽媽吩咐貝貝煮了一大鍋止咳藥,要所有人都吃下去,連藍月兒也不例外,惟恐她會是最後一個染上咳嗽症的。

    然而,大家照樣咳嗽,藍月兒照樣平安無事。

    那種咳嗽症不像肺病令人痛苦,而是讓人喉嚨癢癢的,想忍也忍不住,惟有雙手又着腰使勁咳出來,才覺得舒服一點,也不影響日常生活,隻是不可能唱歌跳舞,除非有人能咳得像一首歌。

     大媽媽于是宣布:“我<要暫停……咳咳……到岸上……咳咳……表演,也暫時不要……咳咳……讓人搭便船,免得把咳嗽症傳到岸上去……咳咳” 大媽媽寫了一則告示挂在船上,表明天鵝船暫時不接載任何人,而由于她寫字的時候不停咳嗽,那些字體歪歪斜斜,看上去像符咒。

     到了夜晚,船上的人不是給自己就是給别人的咳嗽聲吵醒,結果每個人都有了一對黑眼圈。

    他們開始擔心這個咳嗽症是不會痊愈的,大家都免不了有點沮喪。

     藍月兒在每個人咳嗽的時候為他們拍背脊,在但夢三咳嗽的空當跟他說話,在大媽媽不咳的時候向她報告其他人咳嗽的情況,又編了一首《咳咳歌》來安慰大家。

    其實,她心裡也想染上咳嗽症,那就能加入他們。

    她在每個人咳嗽時走上去大口吸氣,又偷偷學他們叉着腰咳嗽,以為終于也會咳,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柳色青青那疊遺稿上,有治癫病症的藥,也有治麻風病的藥,偏偏沒有止咳的靈藥,也許是他覺得太容易了。

    大媽媽要大家吃的止咳藥,都是以前聽柳色青青随便說的。

     咳嗽症持續了一百天之後,大媽媽走到甲闆上,一邊咳一邊看風雲。

    她看到東方有一股清鳳吹來,便命船長把船開往東方。

     她拍拍自已的額頭說:“我竟沒想到改變天鵝船航行的方向!” 船往東方駛去之後,大家果然都不咳了,咳嗽症也從此在天鵝船上絕迹。

     咳嗽症過去之後,天鵝船又重新接載搭便船的人。

    第一個上船的是一位杏眼睛、尖耳朵的年輕女巫。

    她戴着一頂圓錐帽,身上穿着褴樓的麻布鬥篷,背着一個魔法袋,手裡拿着一根掃帚。

     貝貝想拿走她手上的掃帚,說:“你是客人,不用掃地” 年輕女巫連忙抓住掃帚說:“這是我的飛行掃帚” 船上的人從沒見過女巫,況且她是咳嗽症後第一個來搭便船的人,說不定會帶來好運,于是大家都圍着她看。

     大媽媽聽到船上來了一位女巫,便從她的艙房走出來,吩咐貝貝給女巫食物。

     “你要吃蜘蛛還是蜈蚣”貝貝自作聰明問。

     “我吃素的,有七種顔色便行了”女巫尴尬地回答說。

     貝貝用了四種不同顔色的新鮮蔬菜搭配三種不同顔色的面條煮了一碗素菜面,看上去好漂亮,像彩虹。

     年輕女巫專心地吃,這時,藍月兒拉着但夢三悄悄走到女巫背後偷看那個破舊的魔法袋裡有些什麼,隻看到一卷羊皮紙。

     女巫吃飽了,把頭上的圓錐帽脫下來休息。

     一個歌女偷偷拿了女巫的帽子戴在頭上,那頂帽子卻自動飛回去。

     他們看見女巫露出一頭濃密粗硬的綠發,都很驚訝。

    一個舞娘忍不住伸手去摸,問:“是染的嗎” “是天生的,我們族裡的人都有這種綠色頭發”女巫眼珠子朝自己頭頂轉了轉,回答說。

     “你要去哪裡、”大媽媽問她。

     “我給黑巫師追殺,想在船上躲一陣子。

    我看到這艘船給人下了一個永遠咒,沒有人能在這裡搗亂,應該很安全”女巫對大媽媽說。

     “那一定是我母親”大媽媽帶着些許微笑說。

     “‘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面條”女巫滿足地打了個無聲的飽嗝,對貝貝說。

     貝貝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線,問女巫:“你要不要喝點酒?” 船上的人馬上制止女巫喝酒。

     “你喜歡聽人酒後吐真言”女巫機靈地貝貝。

     貝貝羞死了,匆匆收起盤子,躲到廚房去。

     女巫雖然是女巫,但活潑又好奇,在船上的日子,跟歌女們學唱歌,跟舞娘學跳舞,竟然都學得有闆有眼。

     一天,那個想偷戴圓錐帽的歌女問女巫:“可不可以教我們飛” “可以啊!”女巫爽快地答應。

     于是,所有想飛的人都齊集到甲闆上。

    第一個騎在掃帚上的,是那個歌女。

     女巫對着掃帚念了一段咒語,歌女果然跟掃帚一起飛上半空。

     “首先要保持平衡,還要相信自己能飛”女巫跟他們說。

     貝貝也騎着掃帚飛天。

    她一邊飛一邊尖叫,忘了怎樣降落,結果掉到河裡去,壓死了一條剛剛遊過的大魚。

     輪到藍月兒的時候,女巫見她年紀小,要她牢牢抓住掃帚,然後用一口氣把她吹上去。

    藍月兒太緊張了,一直閉着眼睛,什麼也看不見。

     “大媽媽,你也來飛啊廣藍月兒在甲闆上降落之後,悄聲對大媽媽說。

     “我很久以前已經放棄了飛翔的機會”大媽媽說,眼神竟有些難懂。

     人們在甲闆上學飛的時候,但夢三躲在房裡的舷窗前面偷看。

    藍月兒來找他,跟他說:“很好玩,你也來吧。

    ” “我看到你飛”但夢三幽幽地說。

     “你也可以” “我不想飛”他溜到床上,用被子蓋着頭。

    他想飛,可他不想叉開雙腳跨騎在一把掃帚上,提醒自己,他身上有個地方跟别人不一樣。

     藍月兒那時還不知道什麼是陰陽人。

    大媽媽告訴她說:“他們是雌雄同體,上帝忘了把他們一分為二/一個月後,女巫要走了,大家都很舍不得。

     “你要上哪兒去”大媽媽問。

     “我要回家啦,我的家人想念我”女巫說。

     “你的家在什麼地方?藍月兒問。

     女巫從魔法袋裡拿出那卷羊皮紙來,鋪開在桌上,原來是一張地圖,地圖上有一座綠色山脈,長滿參天大樹。

     “我家就在山上的一座修道院裡”女巫指着地圖上的綠色山脈說。

    大家立刻看到那兒出現了一座黃色的修道院,回響着丁丁冬冬的鐘聲。

     “是他們叫我回家的鐘聲”女巫說。

     “你不怕那個黑巫師追來嗎”藍月兒問。

     “我的家人已經在那邊等我”女巫指着遙遠的天邊說,然後把羊皮地圖卷起來,帶淚跟船上每個人道别,騎着掃帚飛到天上去。

     那時正刮着北風,女巫拼命按着頭上的圓錐帽,大聲說:“後會有期!” 大家站在甲闆上揮手送别女巫,知道自己以後都不可能像小鳥般飛翔。

     這時候,但夢三仍然留在他自己房間的窗前,看着女巫的鬥篷和掃帚在蔚藍的天空上消失。

    他的手輕輕撫過七弦琴的弦線,聽起來像歎息。

     9 在船上的音樂室裡,大媽媽用孔雀毛扇子扇風,一邊聽着藍月兒在但夢三的琴聲裡唱着那本歌譜上的歌,一邊驅趕藍蝴蝶,嗅到空氣中有花兒的氣息。

    她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少女時代,渾然忘卻消逝的年華。

     她早逝的母親曾對她說:“留心一個指縫間有花香的男人” “許多年前的那一天,她終于聞到命定的那股花香。

     九月的一個午間,她照例像平時一樣,到船上的餐室跟那些搭便船的人打招呼,了解一下岸上的世界。

    那天,餐室裡坐滿了形形色色的人,她走進去的時候,每個人都靜下來看她,目光既感動又慚愧,像森林中卑微的小鹿終于得見萬獸之王,像星星交會到月亮的光華,像平庸的小百姓看到了他們國家的皇後,而皇後早已習慣了這種仰望,依然談笑自若,直到她在人群中看到一個人。

     他穿着淡青色的衣裳,氣宇不凡,臉上卻帶着一種落魄的難堪。

    她主動走過去跟他握手,自我介紹說:“我叫金每露。

    ” 他受寵若驚,連忙伸出手來,羞澀地報上名字,說:“柳色青青。

    ” 他那雙手有如花瓣,她嗅到他指縫間飄來的花香,突然之間,整個世界都靜止了。

    她努力追尋那股複雜的花香,它聞起來像晨曦的玫瑰,又帶着天竺葵的甜香和香灰莉的馥郁,似乎也有清雅的安息香,在她鼻子上萦繞不去的,肯定是乳香。

    還有許多花香是她說不出來的,也許從未耳聞目見。

     他的雙手就是一個花季,餘香袅袅,細緻地撫愛她的皮膚,她立即為自己身上亂塗的香膏和淡淡的汗味感到羞愧,一瞬間,這個落魄的男人才是國王,她不過是個冒充的皇後。

     “我是個藥師”柳色青青似乎已經發現她努力追尋那股香味,卻又迷失在其中。

     她了然明白,顫聲問他:“你要去哪兒?” “去找一種花”他回答說。

     “是哪一種花?”她好奇地問。

     “也許并沒有這種花,隻是個傳說”他腼腆地說。

     “是什麼花” “永香花,一種從來沒有人見過的花”他對她說。

     “要到哪裡去找?”她問。

     “沒有人知道。

    ”他說。

     “這艘船能送你去嗎?”她問,那雙不舍的眼睛仿佛看到了離别。

     柳色青青卻猝然明白,他哪裡也去不成了。

     她愛他,就像一個人愛着自己的靈魂,不是隻愛它的純潔和光輝,也愛它的無助和黑暗。

    在一個看煙火的夜晚,他對她說:“你是河上的女王” “上了岸就不是喽?”她笑着挑剔他。

     上了岸,她就是他心頭的痛楚。

    她在帳篷裡唱歌的時候,那些男人都暈陶陶地盯着她看,用眼睛占有她。

    要是她不能再唱歌,那有多好?讓那些歌女去唱吧,她會留在船上,永為他一人所有。

     “唱歌是我的生命呢!小氣鬼!”她對他說,“一個人不會輕易放棄他的生命” 為了撫平他的嫉妒,她告訴他說:“無論帳篷裡坐着多少人,我眼裡隻有你一個。

    ” 她沒想到他心意已決。

     一個下着微雨的早上,她從床上醒來,他遞給她一杯藥水,顔色像仲夏長日的天空,聞起來好香。

     “這是什麼”她問他。

     “喝了之後會快樂”他對她說,複雜的眼神凝視着她。

     “真的嗎?會有多快樂”她一邊說一邊喝下情人給她的藥水,沒看出他複雜眼神裡的決g.突然之間,她覺得好像有一千枝花刺橫亘在她的咽喉,一股兇猛的花香湧上她的鼻子,她全身冒着冷汗,在床上痛苦呻吟。

     他吓壞了,抱着她,流着害怕的眼淚,顫聲說:“對不起,我沒想到它會令你痛苦” “你給我喝了什麼”她發着抖問他。

     “是把你留在我身邊的藥”他愧疚地說。

     “你要殺我”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我甯願死也不會殺你”他說。

     “告訴我,那是什麼”她抓住他的手臂問。

     “是讓你不再唱歌的藥”他向她忏悔。

     “那你已經殺了我”她放開手說。

     他在她面前跪了下來,說:“那是因為我太愛你” “如果你真的那麼愛我,今天就離開這艘船,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她絕望地對他說。

     柳色青青并沒有離開她的生命。

    他雇了一艘小船,一直跟在她的天鵝船後面,每天坐在船頭,任由風吹雨打,哀求她的原諒。

    她不肯出來看他。

     他漸漸像個孤魂野鬼,依然坐在船頭,受盡記憶與懊悔的折磨。

    四月裡的一天,人們沒見他,以為他終于放棄了。

     船夫去找他,發現艙房裡充滿花兒腐朽的氣息,柳色青青屈坐在一張隻有一尺寬的木闆床上,頭埋兩手間,身邊有一碗殘餘的花藥,粉紅的顔色像罂粟花。

     金莓露到小船上看他,看到她愛過的那個靈魂已經枯死在一個衰軟的軀殼裡。

    他吃下了自己調配的緻命花藥,寒碜的行囊裡隻有一疊遺稿。

     她用乳香和沒藥塗抹那個隻剩下幾根骨頭的身體,為他裹上一襲淡青色衣裳,又蓋上厚厚的毛毯,把屍體系在一隻小木船上。

     一個吹西風的早上,她剪下頭上一绺紅發,放在他懷裡,命水手把那隻小船緩緩放到河水裡去,讓他乘着小船一直渡到冥河。

    她沿着小船漂流的河道灑下安息香的花瓣,總共灑了四十天。

     她看到她失去的嗓子仿佛在藍月兒那兒複活,日複一日,在音樂室的漫漫時光中,聽着這個孩子唱歌,看着她長大,金每露忽而懷疑,藍月兒是柳色青青送來的,這是他們未出生的孩子,是他還給她的情債。

    藍月不就是一種玫瑰嗎?他們相逢在九月天,在河堤上見到藍月兒的那天,不也是九月天嗎? 每個夜裡,她依然在床上讀着他的遺稿。

    其中一頁寫着“隻有花香香如故”,旁邊卻是補血藥的配方。

    她看不明白,跳過那一頁。

    直到一個可怕的九月天,藍月兒進入了青春期,那種每個女人都會流的血第一次從她兩腿之間流出來,她竟染紅了十二條床單,一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