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關燈
我問過所有收銀員有沒有見過高海明。

    在他們眼中,每個中國人的樣子都是差不多,根本沒人記得他。

     我寫了一張字條,釘在超級市場的報告欄上,希望他看到。

     假期結束了,我必須離開。

     夢夢再次踏上舞台,她的新歌叫《紅繩》,她在台上泣不成聲,鐵漢也許已轉化成她的一顆眼淚。

     起碼他們可以在來世相愛,但我和高海明,連今世也不知道能否再見面。

     這一天,我走上高海明的家,女傭開門給我。

    家裡的一切,跟他離開前一樣。

    野鼬鼠依舊凄凄地站在床頭。

    他說過野鼬鼠這種動物,在遇到襲擊時,會噴出奇臭無比的臭液退敵,他的不辭而别,也許是遇到襲擊的反應,是我傷害他。

     我走到樓下他媽媽住的單位拍門。

     「伯母。

    」 他媽媽見到我,很愕然。

     「請坐,邱小姐,很久不見了。

    」 我看到高海明的爸爸坐在安樂椅上,他比高海明的媽媽老很多,身體不太好,行動不方便。

     她跟我說話時,他一直望着她,她偶爾也情深地回望他,他們是那樣恩愛,是來世應該再做夫妻的一對人。

     「對不起,我知道我很冒昧--」我說。

     「不要緊,海明這個孩子很任性的,說走就走,小時候試過離家出走。

    」 「他有寫信回來嗎?」 「寄過幾張明信片回來。

    」她說。

     我喜出望外,問她:「伯母,能給我看看嗎?我知道我不應該看他寫給你的東西,但我真的很想把他找回來--」 「好吧,我拿給你看。

    」 她拿了三張明信片給我看。

     第一張是去年寄回來的,是從日本寄回來的,沒有地址,明信片上的風景是富士山寄出的日期是十二月。

    十二月?難道那一天晚上他真的在酒店六零六号房,知道我要進入房間,他走開了? 第二張明信片是布拉格廣場,是從布拉格寄回來的,日子是今年三月,那個時候,天氣這麼寒冷,他在布拉格幹什麼? 「媽,爸,這裡很冷,香港是不是也很冷?我喝了酒,身體暖和得多,不必挂心,保重身體。

    」 他在明信片上這樣寫。

     他的酒量是很差的,他竟然在布拉格喝酒,天氣那麼冷,日子一定過得很苦,是我對不起他。

     第三張明信片是上個禮拜寄出的,地點是美國三藩市。

     「他也打過電話回來,但從來沒有告訴我他在什麼地方?」他媽媽說。

     「伯母,如果他再打電話回來,請你告訴他我很挂念他,我真的很挂念他。

    」我哽咽。

     「好的。

    」她說,「我也很挂念他。

    」 我匆匆到旅行社買一張往三藩市的機票,他可能還在三藩市的。

     到了三藩市,我想到一個新的策略,我在電話簿上抄下三藩市每一間模型店的地址,逐間逐間去找,高海明說不定會在模型店出現的。

     我在栗子街一間模型店裡看到一架已砌好的F十五戰機,砌得很漂亮。

     「這架戰機是誰砌的?」我問老闆。

     「是交給别人砌的,我們有一個人代人砌模型,他砌得很好。

    」老闆說。

     「他是不是中國人?」 「對,他是中國人。

    」 「他叫什麼名字?」 「我隻知道他的英文名字,他叫Ming。

    」 高海明是沒有英文名字的,但來到三藩市以後,改了一個英文名也有可能。

     「他是不是隻砌戰機?」 「對,他隻砌戰機。

    」 「他住在什麼地方?」我追問老闆。

     「不知道,不過他明天上午十一點鐘回來交貨。

    」 我在酒店,整晚也睡不着。

     「我可能找到他。

    」我打長途電話告訴夢夢。

     第二天早上,我九點多鐘就來到模型店等高海明,我怕他會早來。

     我穿了最漂亮的衣服在店裡等他,兩年了,我不知道他會變成怎樣。

     過了十一點,高海明還沒有出現。

     十二點鐘,砌模型的人來了,他不是高海明,他是一個中年男人。

     「你為什麼隻砌戰機?」我問他。

     他搖搖頭說:「沒什麼原因,隻是覺得戰機比戰艦容易砌,我是新移民,在這裡找不到工作--」 原來是一個毫不美麗的理由。

     我失望地離開模型店。

     臨走前的一天,我在地下鐵站看到一張尋人海報。

    一個男人在地下鐵站兩次碰到同一個女孩子,他想結識她,兩次都不敢開口,下車之後,他又後悔,但從此再碰不上她,于是他在地鐵站張貼尋找她,廣告上寫着: 你是她嗎? 我們曾在車廂裡相遇,毗鄰而坐, 失去了,方知道是遺憾, 再來,已碰不上你, 你的笑容是那樣甜美,萦繞心間, 可否重聚? 我的電話号碼是五六六--六八四二,我的名字叫基斯。

     是的,失去了,方知道是遺憾,再來,已碰不到你。

     我問地下鐵職員,我是否可以賣這種廣告,他說,海報要由我自己印制。

    印制海報需要時間,我明天就要回香港,哪裡趕得及?我寫了一張字條,黏在這張尋人海報上,我在字條上寫着: 野鼬鼠, 你在哪裡? 我來過找你。

     什麼時候, 我們再一起吃天使的頭發? 你說過物質是不會消失的, 隻會轉化, 你轉化到哪裡? 我在找你。

     高海明會知道是我。

     從三藩市回來,我跟夢夢吃飯,她剛從泰國回來。

     「天涯海角去找一個人,你不覺得累嗎?」她問我。

     「女人可以為愛情做到她本來做不到的事。

    」我說。

     「有一個人可以找,也是好的,起碼有一個希望。

    」她黯然說。

     我再一次上高海明的家找他媽媽。

    她給了我兩張明信片,一張是從威尼斯寄來的,另一張是從意大利那不勒斯一個小島Capri寄回來的。

     「說不定他在那裡。

    」他媽媽說。

     十二月,我拿了假期,先到威尼斯,這是一個很凄美的城市,街上有很多玻璃廠,燒出美侖美奂的玻璃器皿。

     「能燒一隻野鼬鼠戰機嗎?」我問其中一個店東,并畫了一架野鼬鼠戰機給他。

     他搖頭:「這個太複雜了。

    」 我坐在船上遊湖,高海明會在這裡嗎? 我問船家,他說沒看見過這樣一個人。

     我知道他不會消失的。

     離開威尼斯之後,我到了Capri。

    這是一個美麗的小島,島上很多小屋,海水清澈。

     我在海灘上流連,買了一瓶礦泉水,我寫了一張字條,塞進礦泉水瓶裡,抛出大海,說不定高海明在荒島上會拾到。

     我隻能夠這樣想,說不定他已經愛上另一個女人,他已經找到那一種在現世裡找不到的明亮的藍色,是Capri的海水也不能比拟的。

     離開Capri,我去了布拉格,他曾經在那裡寄過明信片回來。

     布拉格的冬天很冷,漫天風雪,隻有零下九度。

     我住在查理士橋的一間酒店。

     這一天是平安夜。

    我在聖馬可廣場走了一天,沒有碰到高海明。

    在一條小巷裡,我發現一間意大利粉的餐廳,坐近門口的一對情侶,正在吃天使頭發。

     我走進餐廳,冷得耳朵和鼻子都沒有感覺了。

     我叫了一客天使頭發,我現在才發現天使頭發是很好吃的。

     「有沒有一個中國男人在這裡吃過天使頭發?」我問漂亮的女侍應。

     「有一個中國男人曾經連續三個星期都來吃天使頭發。

    」她說。

     「他是什麼樣子的?」我追問她。

     「個子小小的,頭發天然卷曲,皮膚很白,大概是三十一、二歲。

    」 原來他已經三十一、二歲。

    他已經走了兩年,應該是這個年紀了。

     「他什麼時候來過?」 「是去年的事,他很喜歡這裡的天使頭發呢。

    」 我寫了一張字條交給她:「如果你再看到這個人,請替我把這個字條交給他。

    」 「他是你什麼人?」她問我。

     「是我最想念的人。

    」我說。

     我離開了餐廳,回到酒店。

     我從行李箱裡拿出高海明送給我的巨型聖誕襪,我鑽進襪裡睡覺。

     我懷着一個希望睡覺。

     醒來看不到他。

     這一年的聖誕節,他依然不肯見我。

     我越來越覺得去年這一天,他是在富士山上那個房間裡的,我曾經感受過他的餘溫。

     是我把他趕走的,我怎能怪他?念科學的人,都很執着。

     兩種物質,隻要溫度、能量、位置配合,便可以産生反應,我在癡癡地等。

     每當午夜醒來,我總是很害怕,高海明還在嗎?他會不會已經不在了,轉化成一粒灰塵,偶爾停留在我的肩膊上。

     我不舍得掃走我肩膊上的灰塵。

     天涯海角,他在哪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