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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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突然明白了這棵生長在河堤半腰的柳樹對于我們的意義了。

    十五年前冬末初春的那個日子裡,領取了入伍通知書的我、錢英豪、郭金庫、魏大寶、張思國齊集在這棵樹下。

    當年我們集在這棵樹下純屬偶然。

    現在我們集合在這棵樹上算不算錢英豪的巧安排?那天我們領了通知書後去聶啞巴家買了兩斤狗肉到供銷社裡買了兩瓶白酒在河堤的向陽坡上坐着喝酒。

    大冬天在野外喝酒是錢英豪的主意,他說古代英雄沒有在屋裡喝酒的,他是我們的領袖,一句話頂一句話。

    河裡的水全部冰凍了,陽光普照,河冰晶瑩,猶如蜿蜒一條龍。

    沒有風,河灘上的枯草呆呆地立着,看着我們喝酒吃狗肉。

    沒有筷子用手抓,沒有杯子對着瓶吹。

    那時候這棵樹隻有水桶般粗細,樹冠自然也沒有如今龐大。

    肉吃光了,酒喝光了,人喝暈了,太陽青着藍着旋轉着,忽然有群鴻雁落在河冰上,大家都望着雁看猶如呆雁。

    我說要是有槍就好了——後來有了槍,後來扛着槍邊行軍邊唱“瞄得準來打得狠呀一槍消滅一個侵略者”時我總是想起這群雁想一槍打中一隻雁毛羽橫飛血花迸濺從半空中跌落——錢英豪說打雁要什麼槍?沒槍怎麼打雁?魏大寶硬着舌頭反駁。

    錢英豪說隻要我們能隐蔽接近雁群在距它們十米處發起突襲就能把起飛困難的大雁扯着腿拽下來你們信不信?我們不信。

    他說跟我來,你們跟着我匍匐前進,知道怎麼樣“匍匐前進”嗎?不知道不要緊,跟我學。

    身子要盡量貼近地面,用兩個胳膊肘子使勁,腿随着胳膊肘子移動。

    對,就是這樣,跟着我,拽下四隻大雁讓俺爹給咱清炖雁肉,别咳嗽!慢點,别驚動雁哨!荒草掩蔽着我們的身體,草葉摩擦着我們的衣服刷刷地響。

    草下的泥土冰涼,由于肚子裡有狗肉和白酒發散着熱量,所以腹部感覺不涼。

    漸漸到耀眼的白冰了,那些雁呆呆地站着,好像在聽領導訓話的士兵,當然必須再次強調它們絕對不是士兵。

    我在渤海的沙灘上像隻海豹一樣練習匍匐前進時,總要回憶起這次匍匐前進,而我在亞熱帶的茂密草木中匍匐捉雁,總是想起,總是想起,永難忘記。

    當錢英豪被子彈打得血肉橫飛的那一瞬間,一個極其可怕的念頭在我的心頭一閃而過:在遙遠南方的荒涼山林中飛舞着的錢英豪的血肉與衣服碎片正是在我們故鄉的河灘上那隻鴻雁的紛紛揚揚的羽毛。

    當然這念頭像閃電般出現便會像閃電般消逝。

    他死了我萬箭穿心,打死我的好兄弟的那個人激起了我的滿腔怒火。

    我在平坦、松軟、滾燙的沙灘上匍匐前進,灼熱的砂礫燙着我的肚皮甚至燙着那最為敏感的部位那時的大褲衩質地粗糙兩天不洗就硬得像砸扁的鐵皮煙囪,沙子烤得我滿臉熱汗,汗水浸眼,我眉毛稀疏睫毛短比别人更睜不開眼——趙金!降低你的屁股!你是隻鴕鳥嗎?班長吼着,并用一根小棍戳着我的屁股——我降低屁股,匍匐前進,沙子灌進袖口,腿重,槍沉——快爬!海豹也比你爬得快!要領不對!站起來!——我拄着槍站起來,眼前晃動着炎炎白日射出來的黑色光線,海灘光芒四射,每一顆沙粒就是一道射線。

    我感到腸胃絞動,頭痛耳鳴。

    大海上吹過來腥鹹的熱風加重着我的不适,海浪千重萬疊,海水一片黑暗,隻有朵朵浪花反射着藍色的光,藍是燙我眼睛的顔色。

    你這個大笨蛋——班長說——錢英豪,出列——是——你提着槍跑出來——匍匐前進!——他像根棍子一樣筆挺着往前倒,在接地的瞬間才單手撐地。

    這一倒勇敢潇灑,優美無比。

    他刷刷地前進着,低姿勢,快速度,像一匹遊動在金黃沙灘上的草綠色蜥蜴。

    跟着我,别吱聲。

    透過稀疏的枯草,我們漸漸逼近了河冰上的雁群。

    冰是那樣的美麗,七彩的顔色在冰上團團旋轉着,鴻雁們麻色的樸素羽毛沾了太陽的光竟然也如夢一般絢麗。

    火辣辣的陽光在二月裡出現,在同樣的日子裡出現。

    我副班長趙金在全班的末尾匍匐着向潛伏地點前進,潮濕的紅土,烙人的卵石。

    我看到羅二虎的笨拙和錢英豪的輕捷。

    如果不是為了照顧班集體,他一個人早就爬到了點上。

    獵雁時情趣盎然的匍匐前進繼續在我眼前出現。

    趙金,好好看着錢英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