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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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醒來時,我已經不太生那小惡魔的氣了。

    事實上,我感到相當入迷。

    就在這時太陽下沉,該我占上風了。

    我決定做一個小小的試驗。

    我去了巴黎,一個人迅速而悄悄地飛越海峽。

    現在讓我談點題外話,隻是為了講清這些年來,我一直完全避免去巴黎。

    所以我對二十世紀的巴黎一無所知。

    原因很顯然,我在過去的歲月裡在巴黎受的罪實在太多了。

    而且我本能地不去看在拉雪茲公墓四周拔地而起的現代化建築,以及在電燈通明的土伊勒裡花園裡旋轉的阜式轉輪。

    不過内心裡我一直渴望回到巴黎。

    我怎麼能不回去呢?這個小試驗給我勇氣和極好的籍口。

    它轉移我不可避免出現的苦惱,因為我現在有了一個目标。

    在我剛到巴黎的那陣子,我意識到自己的選擇非常正确,因為這裡不是别的地方,而是巴黎,當我行走在熱鬧漂亮的林蔭大道上,不可避免地經過吸血鬼劇院曾經所在的那個地方,我感到特别幸福。

     的确,少數幾家舊時的劇院一直存留到今天,仍舊富麗堂皇地聳立在四周林立的現代建築之中,并吸引着各自的觀衆。

    當我漫步在燈光通明的香榭麗舍大街上,看着滿街跑的小汽車和密密麻麻的行人,我意識到巴黎并不像威尼斯那樣是座博物館之城。

    它現在與過去兩百年一樣充滿生機和活力。

    畢竟它是首都。

    一個日新月異、花樣不斷翻新的地方。

    我詫異于喬治-龐畢度中心赤裸裸的輝煌,它從名聞遐迩的巴黎聖母院教堂的飛行扶垛旁赫然而起。

    哦,我真高興自己來到巴黎。

     可是我還有任務,不是麼?不管是凡人還是不朽者,反正我沒把我的巴黎之行告訴任何人。

    我沒有給我的巴黎律師打電話,雖然這樣會很不方便。

    我還是沿襲老方法,在黑暗的後街裡從兩個特别讨厭但很有錢的罪犯手裡搶到一大筆錢。

    接着我朝秋雪覆蓋的旺多姆廣場走去,那些在我那個時代就有的宮殿現在仍然伫立着。

    我用“凡-欽德加頓男爵”這個化名把自己安置在麗晶酒店的一個豪華房間。

    在這裡一連兩個晚上,我都沒出去逛,而是躲在堪與瑪麗-安東尼特的凡爾賽宮相媲美的奢侈和高品味的房間。

    的确,看着周圍奢華的巴黎裝飾、華麗的路易十六風格坐椅和牆上那些漂亮的凹凸裝飾鑲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啊,巴黎。

    除了巴黎,還有那裡的木頭鍍上金後看上去仍這麼美呢! 我趴在帶挂毯的五人執政内閣時期的長沙發上,馬上開始讀大衛的手稿,中間偶然出去在安靜的客廳和卧室裡踱步,或者打開一扇道地的法國窗戶(帶着用金銀或寶石鑲飾的橢圓形手把),觀賞旅館後花園,那麼莊嚴肅穆安靜。

     大衛的遊記深深吸引我。

    很快我就覺得自己離他如此之近。

    很顯然,大衛在年輕時完全是個行動者,而且隻涉獵有關行動的書籍。

    他那時的最大樂趣全在打獵方面。

    年僅十歲就獵殺了他的第一隻獵物。

    他對捕殺那些孟加拉猛虎的描述充溢着追捕本身和冒盡風險的激動和興奮。

    他總是盡量靠近野獸後才開槍,不止一次他差點命喪于猛獸的攻擊。

     他曾熱愛過非洲和印度,在那個沒人想到大象面臨滅絕危險的年代捕獵過大象。

    他也遭到過野公牛的無數次攻擊,然後才用槍把它們擊倒。

    在賽利堅提平原捕獵獅子時,他也招緻過類似的危險。

     确實,他曾經偏離大道,專門在陡峭崎岖的山路上徒步旅行,在水流湍急的河裡遊泳,把手扶在鳄魚粗糙的皮層,面對毒蛇以克服自己長期形成的恐懼……他很愛在露天睡覺,靠着油燈或臘燭光線潦草地寫日記,隻吃他捕殺的野獸的肉,盡管這種肉也很少,自己一個人把獸皮剝下來,沒有幫手。

     他的描述能力不算太強。

    他不耐煩推敲詞句,年輕時尤其如此。

    然而你從他的回憶錄裡還是能感受到熱帶的炎熱,聽到蚊蟲的嗡嗡聲。

    簡直不可思議,這樣一個人居然會享受泰柏特莊園冬季的溫暖舒适和他的組織總部裡的奢侈環境,乃至現在居然對它上了瘾。

     不過許多英國紳士都曾作出過這樣的選擇,做自以為對自己的成份和年齡合适的事情。

     至于他在巴西的冒險,不妨由另一個人執筆來寫也行。

    文筆同樣松散,詞彙同樣貧乏和簡單,同樣充滿冒險的渴求,不過内容轉向超自然的神秘現象,一個睿智和理性得多的人冒出來。

    确實,連詞彙本身也有所改變,包括許多煩人的葡萄牙語和非洲詞彙,以表達大衛當時實在不知如何說才好的一些概念和身體感覺。

    冒險的性質也變了:經曆一連串同巴西女祭司及精靈的原始而恐怖的遭遇之後,大衛的大腦發展出一種強大的心靈感應力。

    他的身體變成了這種超自然力的工具或宿體,從而為日後他這名研究神秘學的學者嶄露頭角,鋪平道路。

     在他的巴西回憶錄裡也有許多關于物質世界的描寫。

    講述了這個國家有許多嵌多布雷教的信徒聚會的小木屋,他們在夭主教聖徒和嵌多布雷諸神的塑像前點燃臘燭。

    還講述他們的鼓和舞蹈,還有這幫信徒不可避免地出神入定,不自覺地成為精靈的宿主,并呈現出某個神祗的屬性和特征,永遠具有念符咒的魅惑力。

    但是重點卻完全放在虛幻的東西上面,放在對内心力量的感知和這種力量與外部力量的搏鬥。

    這個愛冒險的年輕人曾完全在物質世界裡尋找真理――野獸的氣味,叢林裡的小徑、獵槍的射擊、獵物的栽倒……但在這裡,他已經消失了。

     等到大衛離開裡約熱内盧時,他已經成為另外一個人,雖然他的叙述經過後來的壓縮和潤色,并且顯然經過編輯,但它仍然包括大量就地寫下的日記。

    毫無疑問,按照世俗的話語,他曾經處在發瘋的邊緣。

    他再也看不到他到處都可見到的街道、建築和人群,他隻見到了源自他者的精靈、神祗和無形的力量,以及各類人身對所有這些怪物有意無意的精神抵抗。

    的确,假如他不曾深入過亞馬遜河的熱帶叢林,假如他不曾強迫過自己再次成為英國獵人的話,他或許會永遠從他的世界裡迷失。

    一連數個月,他都是個憔悴的“病人”,從卷起的袖口和肮髒的褲管裡露出被陽光曬黑的肢體,浪迹在裡約熱内盧,尋覓越來越強烈的精神體驗,完全隔絕與本國同胞的接觸,無論他們那樣纏着他要與他來往。

    然後,他又穿上正規的卡其布獵裝,扛起大号獵槍,備足最好的英國野營食品,出發去恢複自己的獵人本性,并打死那隻美洲猛虎,再親自用小刀剝下它的獸皮,剖開它的胸膛。

     這麼多年來,他沒有再回到裡約熱内盧去。

    這并非那麼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