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浮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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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火上澆油。

    窦建德剛滅了這片火頭,又看到那片,直燒得焦頭爛額。

     ‘窦王爺到現在居然還沒建立起人人遵守的秩序來!’程名振一直在聽大夥的觀點,越聽越覺得失望。

    本以為憑着窦建德手段,至少衆人在他面前多少會将身上的江湖氣收斂些,誰料過了這麼長時間,大夥議事方式幾乎跟當初自己剛到窦建德帳下時一樣混亂。

     作為半個讀書人,他向來認為一定的秩序是保證隊伍戰鬥力的必然手段。

    在洺州營内他雖然跟伍天錫等人稱兄道弟,可談到正事時,隻要他這個教頭一開口,底下肯定是鴉雀無聲。

    并且洺州營的弟兄們心很齊,絕不會,也不能容忍故意發言者把争執擴大議事主題以外。

    如果有人故意挑起事端的話,肯定被大夥一塊給轟出去。

     ‘見識甚遠,行事卻過于側重權謀而不行正道!’又聽衆人争執了一會兒,程名振心裡悄悄對窦建德得出了定論。

    這個結論多少讓他有些沮喪,舉頭四顧,希望能找個目标轉移一下注意力。

    卻愕然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王伏寶的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

     ‘看我做什麼?’程名振用目光探詢。

    ‘這種情況下,我還能說出什麼高論來!’ 王伏寶沖他揮了揮拳頭,做出一幅你再敢藏私小心我揍你的姿态。

    程名振繼續搖頭,王伏寶擡起手,把頭上的皮冠給摘了下來,向程名振平端。

    這個姿勢的意思是,如果你再不說話,我就把将軍之位拱手相讓。

    程名振不怕這個威脅,窦建德絕對不會将那麼重的兵權交給曹旦和王伏寶之外的第三人。

    但他卻怕窦建德又提起讓自己擔任襄國郡大總管的話,無可奈何咧了下嘴,站起身來,低聲問道:“諸位說得都有道理,為什麼不問問軍中弟兄,有沒有人願意領幾十畝地回家,過太平日子呢?”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程小九!”王伏寶笑着嘲諷,話隻說了一半,另一半主動吞回了肚子内。

     “不敢,但也未必人人都願意做英雄!”程名振笑了笑,淡然以對。

     聞聽此言,衆人也都楞了一下。

    在座諸位,幾乎沒人不認識程名振。

    一是因為他在襄國郡的屯田之政施行的風聲水起,着實令人佩服。

    第二,他放着好好的武将不當,偏偏跑去做文職。

    第三,既然去做文官了,此人應該視功名利祿如糞土才對。

    可是偏偏不然,這個程名振單非但身兼了襄國郡太守和平恩縣令兩職。

    并且最近還嫌職權不夠大,幹脆借着麾下缺乏幹才的由頭,脆将巨鹿澤北側,剛剛歸附窦家軍的伯仁縣的縣令職位也給兼任了。

     聽到程名振一句話就鎮住了場子,窦建德也非常高興,點點頭,笑呵呵地命令道:“小九,你仔細跟大夥說說!說仔細點兒。

    咱們這兒粗人多!” 左右是逃不過去,程名振先整理了一下衣裝,發現沒有什麼疏漏之處,然後才緩緩走到議事廳正中,施禮,進谏,“屬下是從屯田之事想到的。

    我春天時在巨鹿澤附近遵照王爺的命令授田于流民時,前去協助的弟兄們都非常羨慕,私下裡議論說流民們命好,逃難而來倒先過上了舒坦日子。

    而他們雖然名下有了田,卻沒機會照料。

    也沒機會娶媳婦給家裡傳宗接代!” 所有文武官員中,此人是第一個完完全全按照官府禮儀來答對窦建德問話的。

    因而,盡管他的措辭中有很多市井之言,卻讓窦建德聽得非常順耳。

    略作斟酌後,長樂王窦建德笑着詢問,“你是說很多弟兄們本來就想回家務農?對麼?” “啟禀王爺,有些年齡大的弟兄們是想托王爺的福,早日回去做地主。

    五十畝地一頭牛,很多人盼了大半輩子,也就是這麼點兒心願!”程名振再次躬身,朗聲回答。

    有些話,他早就跟窦建德提起過。

    今日窦建德明知顧問,分明是想通過他的口說給衆人聽,所以他也把自己的聲音在不失禮的情況下提到盡可能的高。

     “我們怎麼沒聽說過?”王伏寶等人再度插嘴,卻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他們都是核心将領,自然不再可能與普通小卒打成一片。

    而對方卻是有名的不思進取,身邊多幾個同樣隻想着回家種地抱孩子的懶蟲不足為怪。

     無須程名振回答,窦建德主動給雙方下台階,“你們幾個主要心思都在軍務上,不像小九,有志于民政!”制止了王伏寶等人的刁難後,他又繼續詢問安置士兵回家務農的可能性,“地方上荒地還多麼?以你治下的幾個縣為例子,還能安置多少人去屯田?” “回禀王爺!”程名振略加思索後回答,“這兩年被抛荒的土地極多。

    所以按每人五十畝地計算,屬下奉命治理的各縣差不多都可以再安置下四千名弟兄。

    咱們自己的弟兄都比較可靠,官府隻要借給他們第一年的種子,過了夏天,肯定能連本帶利賺回來。

    若是王爺能發給他們些農具,弟兄們給王爺回報還會更高!” “嗯嗯!”窦建德手扶桌案,臉上帶着難以掩飾的高興。

    他不是不明白精兵簡政的必要,但納言宋正本等人的提議太不考慮将士們的接受能力,王伏寶等人又一味地胡攪蠻纏。

    隻有程名振,不但能提出建議,而且能找到切實可行的實施方案。

     這也是他一定要王伏寶等人帶上程名振的原因。

    聰明,世故,又能實幹。

    這樣的人才自己麾下怎麼就沒多幾個出來!隻可惜此人心思一直不安穩,否則,另外一個納言的位置絕對可以由他擔任。

     衆文武見窦王爺如此,知道精兵之事已經有了定論,所以也不再繼續去争。

    程名振的提出的折中辦法雖然不能令所有人滿意,但已經最大程度保證了底層喽啰們退役後不至于生活無着。

    即便将來窦當家真的有對不起衆人的地方,大夥手裡有了錢,再行招募新丁便是。

    反正軍中骨幹都能留下來,不愁斷絕了火種。

     解決了争議最大的麻煩,窦建德的心思又回到了博陵六郡最近動作的用意方面。

    他知道程名振的治所距離邊界最近,所以抱着試試看的心态,向對方詢問對此問題的看法。

     “禀王爺,據屬下所知,博陵方面給屯田點發放武器,不是為了對付咱們!”仿佛給大夥一個驚喜還不夠般,程名振迅速給出了第二個與衆不同的答案。

    “屬下先前曾仔細打探過。

    據過往行商們說,趙郡和信都這邊,隻是給屯田點中那些退役的士卒重新發放了兵器。

    普通百姓如果想要佩戴橫刀或者弩箭,需要自己出錢去買。

    官府隻是不再禁止而已。

    但北邊的上谷、涿郡那些剛剛建立的屯田點兒,凡四十歲以下的漢子,幾乎人手都有一把快刀!” 李仲堅主要想對付的是來自北方的敵人。

    在場的武将都非常有經驗,僅憑程名振的寥寥數語,便對博陵軍的大緻動向有了初步評估。

    但北方,除了羅藝之外還有誰值得李仲堅如此興師動衆?對于大多數連河北各地都沒走出的綠林好漢們而言,長城之外幾乎是一片空白。

     “屬下還聽人說,李淵起兵叛隋之前,曾經向突厥人請求援助!”程名振猶豫着,将路上一直思索的答案公之于衆。

    他并沒有太大把握,但憑借自己對博陵郡那個人的了解,他相信對方此刻根本沒有南下找窦家軍麻煩的必要。

     這一點大夥都曾聽說過。

    當時宋正本等人還對李淵的謀劃大為佩服,認為此舉可以避免劉武周趁機抄李家的後路。

    從目前傳來的消息上看,實際效果也的确如此。

    突厥人隻派了一千不到兵馬前來應景,倒是李淵,每打下一個地方,都不得不按照先前的約定把大匹的金銀細軟送向草原。

     可這與李仲堅的動作何幹? “突厥人實際參戰兵士人數隻有五百。

    押送物資回草原的,借機到各地斂财的,倒是有十幾波!”程名振的聲音慢慢變低,聽在衆人耳朵裡卻如同晴空驚雷。

     “那不是為了斂财,那是為了借機踩盤子探路!”熟悉打家劫舍所有伎倆的武将們瞬間看穿了突厥人的圖謀。

    将這些事情與李仲堅的非常舉動聯系到一處,博陵方面的所有反常行為都立刻有了答案。

     李仲堅的确是誠心想與窦家軍結盟!但他不是為了共同對付瓦崗寨,而是想把窦家軍綁上共同對抗突厥的戰車!這種與人做嫁衣的傻事誰肯去幹?突厥人攻破了長城,先打的肯定是河東李家與博陵六郡,窦家軍何必為了别人的地盤損兵折将? “他奶奶的,姓李的終于遭了報應!”想到這,高開道再顧不上裝斯文,拍着大腿叫嚷。

    自從本家叔叔高士達死于李仲堅之手後,他無時無刻不盼望着給自家兄長報仇。

    如今,機會終于送上門來了。

    姓李的招惹了突厥,所以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

    窦家軍屆時在背後輕輕一刀,就可以令博陵軍萬劫不複。

     “老子這就去練兵,到時候,絕對要讓他嘗嘗一點點等死的滋味!”楊公卿也跳了起來,瞪着血紅的眼睛嚷嚷。

    如果不是李仲堅欺人太甚,也許河北道綠林總瓢把子的位置就是他的。

    可現在他隻能老老實實待在窦建德麾下,唯恐一不小心被人安上圖謀不軌的罪名。

     “恭喜王爺!”宋正本也變得癫狂起來,蒼白的臉上青筋直跳。

     “請王爺把握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孔德紹的話如天外之音,聽上去充滿了誘惑。

     那是機會,将大半個河北納入掌控的機會。

    窦建德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原因,他卻突然覺得心裡無比空虛。

    如果沒有這個機會,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才能積蓄起與李仲堅一較短長的實力,而現在,他隻需輕輕點點頭,博陵軍就會像一個精美的陶俑般碎裂滿地。

     窦建德很快找到了答案,在一片紛亂的吵嚷中,他聽見襄國郡守程名振大聲叫喊,“王爺,屬下記得王爺跟屬下說過,咱們現在是官,不再是賊!不是賊!” 咱們是官,不死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