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浮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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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堅領兵南下了! 北返的路上,所有人都憂心忡忡。

    長期以來,北邊那位鄰居就像一塊巨石般壓在河北道綠林的頭上。

    從王須拔到張金稱,再到王博、高開道,曾經在河北大地上煊赫一時的綠林豪傑,有多少人都栽在了那厮手裡。

    雖然老天有眼,讓博陵軍在黃河南岸栽了個大跟頭,如今其實力已經遠不如當年,但比起剛剛整合到一處的窦家軍來,依舊宛若東嶽。

     “能跟此人痛痛快快幹上一場,即便敗了也沒白活!”見大夥士氣萎靡,王伏寶扯開嗓子,高聲呼喊。

     “對,能會會當世英雄,乃我輩之幸!”石瓒長長吐了口氣,仿佛把一肚子的壓抑都噴到了空中。

     衆将領們激動莫名,都覺得王伏寶的話長志氣。

    隻有程名振沒開口,低着頭,在馬背上默默地想着心事。

     “你呢,程兄弟。

    這回你文官當不成了吧!”王伏寶掃了他一眼,笑着打趣。

     “等等看,我沒想出來此人南下的理由!”程名振笑了笑,低聲回應。

     “哦!”王伏寶先是沉吟然後用力一拍自己的後腦勺。

    “奶奶的,還是你沉得住氣。

    咱們既然不怕,又何必把姓李的狗官挂在嘴邊上?” 不是你老人家先說的麼?衆人看着他,哭笑不得。

    王伏寶從大夥的目光裡看出了抗議,晃了晃腦袋,大聲道:“我這個人沉不住氣。

    但你們不能都跟我學。

    一哨兵馬裡需要有人當先鋒,有人做後衛的才能打勝仗。

    俺老王天生就是個當前鋒的料,但大夥如果都搶着去當先鋒官了,這仗也就不用打了!” 怎麼說都是你有理!大夥心中暗笑,搖搖頭各自散開。

    說來也怪,被王伏寶這麼稀裡糊塗一打岔,衆人緊張的心情還真放松了不少。

    默默向前又走了十餘裡,再次有一隊信使前來傳令。

    這次催得更急,居然要求王伏寶、石贊和程名振把各自的屬下交給部将帶領,慢慢歸建。

    三人快馬加鞭,必須在三日之内趕到聊城行宮議事! “老窦怕是急了!”王伏寶聞聽,立刻着手布置。

    他和石瓒麾下的将領都是各自一手帶出來的,交接起來非常方便。

    轉眼之間,二人已經做好了出發準備,各自帶了二十名親兵,一人三騎。

    保證路上随時可以換馬。

     程名振不敢讓别人久等,也趕緊将隊伍交給王二毛、伍天錫和雄闊海。

    然後從王德仁贈送的駿馬中挑出幾匹最強壯的,點了四名侍衛,撥轉馬頭跟在了王伏寶身後。

     “你怎麼隻帶四名侍衛?”王伏寶有點吃驚,回過頭來詢問。

     “路上有你和石将軍,誰敢動我?”程名振笑了笑,一夾坐騎,迅速超過王伏寶的馬頭。

     “是啊!”王伏寶又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然後快馬加鞭。

    一邊飛奔,一邊嘀咕道:“你小子就是心眼轉得快。

    路上有我跟老石給你當保镖。

    到了聊城,誰敢在窦王爺腳下作死!呵呵,這一手,俺老王一輩子也學不會!” “王大哥不用學!”程名振笑着回應。

     王伏寶回頭看了看他,想再說幾句,卻突然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隻好笑着歎了口氣,悶頭趕路。

    他心思轉得稍慢,心眼卻不見得比别人少。

    程名振隻帶很少侍衛随行,絕對不止是因為相信沿途沒有什麼風險那麼簡單。

    眼下窦家軍勢力範圍内雖然日漸安定,但荒山野嶺中依舊有不少小股盜賊在四處流竄。

    區區四個親随,打起來給盜匪擦刀都不夠!程名振之所以不帶太多人随行,實際上是在向老窦做暗示。

    告訴老窦他心内無私,不必對他處處提防。

     行事謹慎到如此地步,這個郡守當的也真夠索然無味了。

    王伏寶不清楚到底老窦跟程名振兩個有哪根筋不對付,令二人能夠彼此欽佩,卻偏偏不能彼此互相信任!那已經超過了他能思考的深度範圍,也超過了他能解決的寬度範圍。

     “我還聽人說,李淵起兵叛隋之前,曾經向突厥人請求援助!”程名振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碼事,一邊趕路,一邊幽幽地向王伏寶提起…… “嗯,你哪聽說的?我隐約聽到一點兒風聲,但是不太确定!”王伏寶不知道程名振想表達什麼意思,笑着回答。

     “我聽王德仁說的。

    ”程名振的聲音還是很低,隐隐透着幾分困惑。

    “我本來想把他一起做掉。

    後來臨時改了主意!” “你小子,又心軟了不是!”王伏寶搖頭。

    有膽略卻沒有魄力,這就是自己這位結拜弟兄。

    如果換了自己,先前未必能想出這種深入虎穴的辦法,過程中卻也不會因為對方的表現而臨時放對方一條生路。

     “突厥人實際參戰兵士人數隻有五百。

    押送物資回草原的,借機到各地斂财的,倒是有十幾波!”程名振的聲音被馬蹄聲所遮擋,越來越低,越來越不清楚。

     博望山之行,除了打通了窦家軍糧道之外,帶來的第二項好處就是讓他在酒席宴間聽到很多先前沒有得到的消息,對整個中原的形勢也有了相對完整的認識。

    李淵起兵後已經直指長安,王世充占據洛陽後架空了監國世子,大權獨攬。

    李密多次攻打洛陽,最近一次把火燒到了洛陽城内城牆下,卻終是無功而返。

     而所有這些消息當中,最為令人驚詫的,卻是李淵的隊伍中,有大量突厥人存在。

    每下一城,則肆意搶掠 除了李淵之外,還有塞上豪傑劉武周、薛舉等,也紛紛接受的突厥的封号。

    為了問鼎逐鹿,把祖宗全賣給了異族。

     “這值得麼?”程名振想不清楚。

    他隻記得父親當年抱着自己在軍營中,指點的全是北方。

     自己早就背離了父親的志向。

    自己早就背叛了大隋。

    但看看自己那沾滿了血腥氣的雙手,他卻不知道自己換在李淵、劉武周同樣的位置,有沒有同樣做突厥人奴仆的勇氣。

     劉武周投靠突厥了。

    李淵向突厥稱臣了,如今,李仲堅又要揮師南下。

    說不準,南下之前,此人也得到了突厥人的支持。

    當然,所有支持都不無代價。

    李淵可以接受突厥封号,劉武周可以認賊作父,薛舉能夠将幾千裡土地賣給異族,李仲堅又怎麼不能? 如果李仲堅跟突厥人勾結到了一起,誰還能阻擋他的腳步?窦家軍剛剛整合,号令都未必統一。

    自己呢,自己該怎麼辦? 默默想着,默默前行,程名振始終不敢相信李仲堅真的走上了跟李淵同樣的道路。

    雖然他自己對北邊那個鄰居了解不多。

    唯一的交往還是聽了羅成的建議,借着寫信去求教如何屯田名義,告訴對方自己這邊深得民心,勸對方不要打襄國郡的主意。

    君子直,可欺之以方。

    羅成當初那個策略的立足點就是,李仲堅素有愛民之名。

    如果他明知道襄國百姓安居樂業還要蓄意南侵的話,他就變成了不折不扣的僞君子。

    人人可以唾棄之! 君子直,可欺之以方。

    可君子突然不肯當君子了,自己拿什麼應對之? 千頭萬緒,沒一條思路能理順,腳下的馬蹄聲“的的的的”,急促如鼓。

    程名振卻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奔向哪裡,此刻身在何處。

     奶奶的,大隋亡不亡國跟我一個盜賊何幹? 可大隋亡了,我又能躲到哪裡去? 大隋,中原,塞上。

    問鼎逐鹿,封侯拜将。

    一團團,一簇簇,迷霧飄來飄去,遮住人迷茫的眼睛! 腳下之大隋,沒給過他任何好處。

    在短短的人生經曆中,他也總是被同屬一族的豪門向草一樣踐踏。

    可以說,他沒不欠大隋什麼東西,大隋朝被突厥人亡了與他幾乎是一點兒關系沒沒有?可那畢竟是父輩為之戰鬥過,守護過的大隋啊?軍營裡的笳鼓聲從小就刻在了他血脈之中,夢也聽見,醒也聽見。

     行了不過百裡,第三波信使又迎頭攔住去路。

    這回,他們不是來催促三人抓緊時間趕路的,而是将一封火漆封了口的信,雙手捧給王伏寶。

    “詳細情況都在信裡邊,窦大當家請三位大人傳閱。

    身子乏了就在沿途找安全所在休息,不必拼死拼活趕路!” “這老窦,沒準注意!”王伏寶接過信封,低聲抱怨。

    擡頭找了一處樹蔭所在,他招呼程、石二人走了過去,打開窦建德的信一起觀看。

    信中的字迹也很潦草。

    讓人一眼便能猜到此信是倉促寫就。

    内容也有些含糊不清,隻是告訴大夥最近并沒有戰事,不要在路上胡思亂想,抓緊時間來聊城行宮碰頭為宜!“ “這老窦!”看完了信,石瓒懸在嗓子眼的心髒終于落回原處,“也不早說不是為了打仗。

    害得我瞎擔心了半天!” “不打仗,既然不打仗,他把咱們調回來幹什麼?”王伏寶皺着眉頭,百思不解。

    “這一來一回,魏郡那邊的隋軍必然會有所覺察。

    下次想速戰速決,可就難了!” 石瓒聞聽,立即找出了罪魁禍首,“誰知道呢,估計是那幫新來的書呆子們把他鼓搗糊塗了。

    那幫王八蛋啊,上下嘴皮一碰就能說出一堆大道理。

    根本不管事實是不是那麼回事情!” “老窦沒那麼傻,再說了,讀書人也不是個個都隻會瞎白活!”王伏寶搖搖頭,不肯贊同石瓒的說法,“宋先生就是個大能人。

    孔先生,淩先生和程兄弟也都讀過很多書!” “我可不是說你!”石瓒趕緊将頭轉向程名振,向對方鄭重道歉。

    “我說的是那些光耍嘴皮子,不會幹活的讀書人。

    你程兄弟是又會幹活,又會耍嘴皮子。

    不對,不對,你程兄弟是光會幹活,不會……嗨嗨,不對,不對,奶奶的,看我這張笨嘴!” 解釋了半天,他也沒解釋清楚在自己心目中,對方到底是怎樣一個形象。

    程名振知道石瓒是個厚道人,也不跟他計較,笑了笑,非常疲憊地回應,“石将軍過獎了。

    其實我壓根兒沒正經讀過幾天書。

    算不得讀書人!” “我說麼,你跟老窦身邊那群馬屁鬼不一樣!”石瓒如釋重負,喘着氣說道。

     “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