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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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覺得,不關你的事,對不對?”老瞎子何等聰明,一瞥一下,已經将程名振的真實想法猜了個七七八八。

    “的确不關你的事。

    當初南陳的大部分人,也都這麼想。

    不過其中有幾個傻蛋不願意,不願意大陳就這樣稀裡糊塗地隋軍給滅了。

    他們幾個就湊在一起想辦法……” 師父肯定是其中之一!程名振的眼神閃了閃,心中暗道。

     “有個傻子把自己的家産全敗了,招募私兵,想憑着幾千死士,硬撼數十萬敵軍!”老瞎子一邊笑,一邊繼續搖頭,“還有個傻子,将自己的妹妹假冒大陳公主,暗中送往塞外,企圖以美色賄賂突厥可汗,讓突厥人從北方拖大隋的後腿。

    第三個傻子是我的最好朋友,他發現自己心愛的女人去塞外和親了,便一路追了下去,從此音訊皆無。

    而你師父我呢,謀略勇武方面都不如别人,便想了個陰損招數。

    帶着幾十個弟兄跑到了大隋地界上殺人放火,總以為這樣就能迫使五十萬大軍回頭!” 有股凜然之感從程名振心底升起來,直奔他的面門。

    他理解不了當時人的心态,卻明白以一己之力逆天而行時,心裡需要多麼大的勇氣。

    讀過的史書中,也一直不乏這樣的傻子。

    如易水河畔的荊轲,如下馬而戰的冉闵…… 隻是,“傻子們”除了為凝重的史書增添一點亮色外,再無其他作用。

    師父的叙述很快便驗證了這個道理,“破家衛國的那個,兵敗身死。

    嫁了自己妹妹的那個,沒等到塞外的回音之前,先得到了大陳皇帝下令所有臣子投降的親筆诏書。

    第三個傻子不知所終,也許早就喂了塞外的野狼。

    你師父我活的最滋潤,雖然沒能如願讓敵軍回頭,身邊的弟兄卻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最盛的時候,整個河北一提師父的名字,小孩都不敢大聲哭!” “可那有什麼用呢?”老瞎子連連冷笑。

    “大陳亡國了。

    弟兄們也失去了最初的目标。

    攻城掠地的目的,隻剩下了錢财。

    可錢财這東西是最靠不住的,弟兄們今天嫌你拿多了,明天嫌他分少了。

    自己窩裡越吵越心冷。

    沒等分出個結果來,便等到了楊素的大軍。

    人家用不到一萬兵馬輕輕一拍,幾十萬綠林好漢便煙消雲散了!” “師父,師父當時,當時沒時間仔細練兵?!”程名振皺了皺眉頭,好生為師父的遭遇惋惜。

    張金稱的隊伍他曾經見過,如果當日朝廷派一員名将領兵,而不是王世充個這個半吊子的話,五千人馬足以将整個巨鹿澤滌蕩幹淨。

    可巨鹿澤的大當家是張金稱,師父的本領和見識遠遠強于張金稱等土賊,不該也在楊素面前如此不堪一擊才對! “不是沒時間,是沒心思!”老瞎子又笑,臉上每一處皺紋都寫滿了遺憾,“不但當頭領的沒心思,底下當喽啰的也沒心思。

    反正左右不過是個賊,過了今天未必有明天,所以練不練都一個樣!” “可,可是……”程名振無法認同老瞎子的觀點,又張了張嘴,後半句話卻卡在嗓子眼兒。

    他從師父的臉上表情中看到了原因。

    師父當年的心情,肯定與自己在巨鹿澤中一個樣。

    雖然落入了賊窩,與綠林豪傑們稱兄道弟。

    心中卻始終無法真正認同新的身份,無法真正把自己和土匪們混在一起。

     “人心便是如此。

    有一絲希望,誰也不願意當賊!哪怕是嘴上喊得再兇再惡的人,也不希望自己孩子和自己一樣,在殺人放火中過一輩子!”老瞎子幽然天氣,“不說了,師父該走了,這些話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都給我仔仔細細記住。

    總有那麼一天,你會用得上!” 說罷,抓起仍在胡床上的舊衣服,徑自丢進程名振懷抱。

    還沒等程名振做出反應,門咣當一聲被撞開,呼嘯的北風夾雜着濃濃的煙塵,一并湧了進來。

     光顧着聽師父教導,外邊什麼時候開始起的火,程名振居然沒有絲毫察覺。

    沖進門的衙役們不由分說,舉着刀就向師徒二人腦袋頂上招呼。

    老瞎子用手左右一扒拉,将靠近自己的差役們放倒于地。

    擡腳出門,看見更多的衙役舉着樸刀和長矛匆匆跑來。

    “拿下他們,拿下他們要挾……!”郭捕頭的嗓音在黑暗中響起,沒等将一句話說完,便噶然而止。

     程名振看到自己的師父如同鬼影一般,從衙役們中間飄過,瞬間就飄到了郭捕頭面前。

    手掌輕輕在對方脖頸上一碰,立刻将郭捕頭的整個腦袋碰歪到了一邊。

    “這是我前天教給你的那招穿雲手。

    ”師父的聲音不大,卻令所有人骨頭發澀。

    “記得與步伐配合。

    掌握好腕力!”仿佛所有衙役都是木偶,他輕飄飄地走了幾步,又“碰”倒了其中膽子最大的。

    然後拎着一把樸刀施施然向外,凡是有懷着惡意沖來者,無論是衙役還是家丁,皆一刀劈翻。

     院子中忽然一靜,林縣令派來的心腹們全都楞在了當場。

    老瞎子在他們錯愕的目光中出了門,三拐兩拐消失于黑暗中,蹤影不見。

     “張金稱入城了!” “張金稱——”哭喊聲瞬間又從四下裡響起,充斥滿整個夜空。

    程名振不理睬呆若木雞的衙役們,撿了一杆長矛,拎着走向自己的家。

     那是今夜唯一值得他守護的地方。

     那是今夜他唯一能守護得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