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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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着藹如問道:“這位想來就是妹妹了?” 于是兄妹倆又見了禮;李芳行一,藹如叫他“大哥”。

     “四嬸兒,我知道妹妹吃虧了。

    跟洪狀元到底是怎麼回事,倒說給我聽聽。

    ” 李婆婆聽得“我知道妹妹吃虧了”這句話,暖到心頭,于是從頭細叙,簡直是傾囊倒筐而出。

    藹如卻看到窗外曾有張司事的影子,這位“大哥”既是由他陪着來的,不免存有戒心。

    但亦決無阻攔母親不說之理,隻是她自己持着保留的态度而已。

     “侄少爺你看,”李婆婆将從藹如那裡取來,放在手邊的庚帖、書信都推到李芳面前,“如果不是他親筆寫的東西,我們娘兒倆也不會癡心妄想,高攀他洪家。

    如今他不止于過河拆橋,竟是将我們娘兒倆騙到山上,再一把推了下來!是要我們死給他看,這心也太狠了些!” “娘,不是這麼說!”藹如接口,“是拿我們騙到老虎背上,他撒手不管了。

    ” 這是騎虎難下的暗示。

    李芳暗暗警惕,這個“妹妹”的話,似軟而實硬,不大好對付。

    因而先作出充分同情的姿态,将洪鈞大罵一頓,說他忘恩負義,小人之尤。

    一面罵,一面看她們的臉色;隻見李婆婆母女,皆是黯然無言,藹如甚至有些痛心的表情。

     這個反應不妙!李芳是細心盤算過的,如果他這一罵,她們母女是快意的樣子,那就表示對洪鈞深惡痛絕,自己就可趁機進言:“這種狼心狗肺的人,還理他幹什麼?像妹妹這種人才,不知道有多少人仰望顔色。

    包在我身上,挑一位比他強十倍的妹夫。

    ”接下來,就可以談賠償的條件;隻要李婆婆母女開出“盤子”,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開始。

     如今顯然的,藹如對洪鈞餘情猶在;而李婆婆亦仍舊希望能有這個狀元女婿。

    那就不宜操切從事了,他想一想問道:“四嬸兒,那麼你老人家跟妹妹是怎麼個打算呢?” “總要他自己出面,讓我們娘兒倆問一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哥,”藹如接口,“或許他有什麼苦衷,說出來都好商量。

    大哥跟我是第一次見面,日子久了,大哥就會知道,我也是提得起、放得下的人。

    ” 聽這一說,李芳信心複增,連連答說:“好!好!我出面去辦交涉。

    如果他真有什麼迫不得已的苦衷,不妨實說,我們李家不是不講理的;避不見面總不是辦法。

    ” “就是這話啰!”藹如裣衽為禮,“請大哥多費心吧!” ※※※ 在米市胡同潘家的客廳中,賓主五人,一直談到深夜,尚無結論。

    李芳極力主張洪鈞應該親自出面解釋,他認為藹如最後的态度很好,決非不受商量的人。

    而吳大澄和張司事的看法相同,判斷藹如使的是欲擒故縱的手段,想騙洪鈞出面;一見了面,必不肯善罷甘休,搞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反複辯潔,各執一端。

    由于李芳的堅持,潘家二老提出一個類似折衷的辦法,問一問洪鈞本人的意思。

    李芳同意這麼辦;而吳大澄卻還有異議。

     “要問,也隻能悄悄問他。

    當着人,他有顧忌,是不會暢所欲言的。

    ” 所謂“當着人”,是指與洪鈞素昧平生的李芳而言。

    意會到此,李芳慨然答說:“這樣好了,我暫且回避。

    不過,他怎麼說,我得聽聽。

    ” “那容易!”吳大澄指一指間壁小客廳,“請李兄在那面坐,一牆之隔,什麼都聽得見。

    ” 于是主人在小客廳中備酒宵夜,一面着人去請洪鈞。

    鐘打十二下時,洪鈞已到;吳大澄告個罪,出室相迎;李芳亦即離席,在門縫中悄然相窺。

     位置不巧,隻看到洪鈞的背影;吳大澄卻是正面相對,但聽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李家母女來了。

    ” 洪鈞似乎身子一震,急促地問:“在哪裡?” “你不用問在哪裡,隻問你願不願意見她們?” 洪鈞不作聲;李芳為了怕漏聽了他的回答,屏住了呼吸在等待。

    裡外是一片死樣的沉寂。

     “大概,”吳大澄說,“你也怕見她們。

    ” “我,”洪鈞用極低、極無奈的聲音答道:“我見了她們怎麼說呢?除非能踐宿諾,此外什麼話都是假的。

    ” “所以見不見她們,要你自己拿主意。

    你知道的,沈公汲引南士,唯恐不及,對你更具青眼。

    你可不能鬧什麼親痛仇快的笑話!” “是啊!我最大的顧慮在此。

    ” “你自己的利害得失,也要考慮。

    母老家貧子幼,又是一身的債。

    ”吳大澄緊接着說,“向來鼎甲不必等‘散館’就能放考差;後年這個時候,你說不定在廣東或者四川入闱了。

    ” 聽到這裡,李芳頗有反感。

    因為吳大澄是在利誘,意思很明白:如果将順沈桂芬的意旨,後年庚午鄉試,不是放廣東就是四川的主考。

    當這兩處的考官,是有名的好差使。

     洪鈞并未出聲,而吳大澄卻又開口了:“不過,照李藹如對你的情義來說,也實在不可辜負。

    文卿,你一生禍福窮通,就決于此刻。

    是棄親絕友,困厄終生,以成全不負故交的義名呢?還是負一時之謗,徐圖補報?都看你自己了!” 洪鈞的答複,在李芳可以預知。

    吳大澄已經為他說得很明白了,實際上也就是為他指點得很清楚了,如果不負藹如,将得罪所有的朋友親戚,得不到任何照應。

    而負藹如不過一時,将來還有補報的機會。

    李芳心想,除非書呆子才會不顧一切去博那個“義名”! 話雖如此,卻仍屏息以待。

    好久好久,所聽到的仍舊是吳大澄的聲音,“好了,你的意思我們知道了。

    自會替你料理妥當。

    ”他說,“你最好請幾天假,到哪裡去逛一逛,明天就動身!” 送客出門,吳大澄卻不回原處。

    黯然無言的李芳,等了好一會,不免困惑;正想動問時,潘家聽差來請,吳大澄在他為潘祖蔭考證金石古器的書房中相候。

     “老兄聽見了!這件事隻好照原議,拜托老兄多多費心。

    ”吳大澄遞過來一個紅封套,“這是一千兩銀子,請你轉交令妹。

    ” 李芳接過紅封套來,在手心中敲了幾下,“這話該怎麼說呢?”他躊躇着,計無所出。

     吳大澄亦覺得很難措詞,想了半天,用感慨的語氣說:“‘暴得大名則不祥’,隻怪‘狀元娘子’這個銜頭來得猝然。

    令妹認命吧!” ※※※ “認命吧!女兒。

    ”李婆婆的聲音異常平靜,是令人所想象不到的豁達,“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有什麼法子?打點着回家吧!”說完,她向那張被撕碎了的一幹兩的銀票望了一眼,顫巍巍地起身回卧室去了。

     藹如沒有聽清母親的話,也記不起該扶她一扶。

    她變成一種虛脫的樣子,失神的雙眼,茫然地望着,自己都不知道在看些什麼?隻覺得腦中一片灰白在攪動,什麼前塵如夢,夢被輾得像灰塵一樣,拼湊不成片段了! 李芳的話,記得起的隻有一句:“暴得大名則不祥!”不自覺地一遍又一遍在腦中響起;慢慢地似乎咀嚼出一點意味來了。

    于是,腦中也漸漸地有了形象了——是一張張的臉,阿翠的愁苦、小王媽的陰郁、鄰居的冷漠、望海閣中那些姑娘的快意。

     形象又忽而化作聲音:“你看,那就是‘狀元娘子’!”“你看,那就是‘狀元娘子’!”每響一聲,心頭就像被刀紮了一下,驚得她要跳起來。

    這不斷的自我刺激,終于使得她清醒了。

     “天下雖大,寸步難行了!”她在心裡說:“回到煙台,怎麼還能出門?那種日子,生不如死!” 一想到死,便有一種解脫的快感。

    可是,以後呢?母女相依為命,忍心丢下孤苦伶仃的老娘,自己去求解脫? “真是‘暴得大名則不祥’!”她在想,“不祥到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然則怎麼辦呢?她焦灼地搓着手,坐立不安地喘氣;解開衣領上的紐子,仍舊覺得像要窒息似的,隻有握着拳使勁捶打胸口。

     忽然,一聲梵唱,臨風傳送,水月庵的尼姑在做晚課了。

    “對啊!”她驚喜地自語,“這不是安身立命之處!既可免除煩惱,又能奉養老母;而且青燈黃卷,忏悔宿孽,豈非一舉三得?” 主意就這一下打定了,但是,總得先跟母親商量。

    推開卧室,八月十三的月光,照過床頭,在青磚地上曳出一條長長的影子。

    藹如一見,魂飛天外,趕上去伸手一摸,在床頭上吊的李婆婆,胸口已經冰冷了。

     她身子一軟,癱坐在冰涼的磚地上。

    流幹了無聲的眼淚,掙紮起身,悄悄閉戶—— 從此,洪鈞,以及沈桂芬所領導的“南派”,不再有煩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