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薄暮 第二章 迷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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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值得一提。

     “修文,不要亂講!你現在亦是大宋的将軍”鄒洬低聲叱責了一句。

    修文是陶老麼識字後,給自己取的字。

    可惜老夫子陳龍複教光會了他讀書,卻沒教導他為官之道。

     陶老麼咧了咧嘴,不再吭氣。

     穿不穿大宋這身官衣,他不在乎。

    能在文天祥麾下與鞑子做戰,卻是他心中的頭等大事。

    在軍中幾個月,他對破虜軍結構已經有所了解,知道鄒洬為軍中二号人物。

    雖然文天祥與鄒洬二人意見時有不合,但關鍵時刻,文天祥還會維護鄒洬的權威。

     在陶老麼這率直的人眼裡,令文天祥遲遲無法做決斷的,也正是鄒洬和一些跟着丞相大人轉戰的老人。

    這些吃過大宋的俸祿官員,雖然一直不得志,但他們比民軍出身的将領,對朝廷的感情更深一些。

    而重感情的文丞相,此刻不但要考慮與朝廷決裂後,給整個抗元大業帶來的影響,同時還要考慮,各種舉動是否影響到破虜軍的團結與士氣。

     又像在百丈嶺上一樣,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在文天祥身上,期待着他的決定。

    隻不過,那時的目光充滿信賴,此刻一些人的目光中,卻包含着猶豫。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賬本。

    文丞相傾力輔佐宋室,領軍抗元。

    縱是舉止有很多不符合祖制之處,為了江山社稷,大夥也要站在他這一邊。

    但朝廷一再緊逼,如果文丞相真的如傳說中那樣,給逼出了異心,大夥該何去何從? 跟着文丞相去清君側麼,那與各地的亂匪,還有什麼分别? 不追随文丞相麼,可天底下,還有誰,能把這麼多人凝聚在一起,帶着大家抵抗鞑子? 在衆人目光中,背對着衆人的文天祥,身體慢慢駝了下去。

     天下的贊譽,歸此一人。

    天下悠悠之口的指責,也由他一人承擔。

    此刻,誰也取代不了他,也幫不了他。

     望着文天祥那微微顫抖的背影,鄒洬心裡有些不忍。

    上前半步,低聲建議道:“丞相,要不然….?” 他的主意很簡單,諸将聯名上本給朝廷,說明破虜軍的困境。

    并酌情滿足朝廷部分要求,支付一部分火炮和破虜弓。

     文天祥輕輕搖了搖頭,打斷了鄒洬的提議。

     從百丈嶺上醒來那一刻起,他的心裡就一直沒有平靜過。

    整軍、練兵、改制,死守邵武為朝廷解圍。

    每前行一步,距離民族複興的目标都越來越近。

    但每走一步,與朝廷的距離都越來越遠。

    有些壓力,讓他無法透過氣來,偏偏身邊,沒有人可以分擔。

     他知道鄒洬為什麼這樣勸他。

    鄒洬對朝廷固然忠,對破虜軍亦忠心不二。

    兩個忠字權衡下來,能做的,隻剩下退讓和乞求。

     但文天祥卻生不起半點退讓的心思。

    朝廷的旨意讓他為難,讓他痛苦。

    腦子裡那些混亂的想法,卻在不知不覺間,改變着他的做事方式。

     自幼讀過的書,受過的教誨,讓他無法放棄大宋。

    但文忠記憶中的曆史,以又時時提醒着他,此刻的一舉一動,關乎整個民族。

     内心深處的掙紮,讓他無法輕易做出選擇。

    大多時候,文天祥知道盡力去平衡,盡力去妥協。

    盡力把矛盾壓下,把面對朝廷非難的時刻壓後。

    因為他知道,破虜軍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已經覺醒。

     他不想讓剛剛形成戰鬥力的破虜軍因看問題的角度不同而分裂。

    有時候,文天祥甚至曾經幻想,北元的龐大的軍事壓力下,行朝的有識之士能放棄對祖宗制度、理學教條的維護,把救亡圖存放在第一位,看在破虜軍快速成長的實力上,默認了自己這些做法。

     在新政和新軍成長起來後,哪怕是千夫所指,自己也能坦然面對。

    因為到了那時候,自己播下的火種已經可以燎原,無人能阻擋這華夏文明複興的火勢。

     今天看來,顯然自己的想法過于一廂情願。

    自己低估了守舊者的嗅覺,也過高地估計了那些士大夫的政治智慧。

    自己派杜浒統領水師,外圍做戰,暫時平息了激進者和守舊者之間的矛盾。

    而朝廷的一道聖旨,将他辛辛苦苦壓制住的内部矛盾,全部擺到了桌面上。

     今天,當着破虜軍高級将領們,去何從,文天祥必須做一個決斷。

     而諸将,也将在福建新政,和大宋行朝之間,做一次取舍。

    踏出這一步,非但文天祥自己,所有人都永遠無法回頭。

     國家、朝廷、朝廷、國家,盯着地圖,内心深處,如千軍萬馬在交戰。

    文天祥的手按在桌面上,不知不覺間,汗水已經濕透脊背。

     猛然,他的手舉起來,又慢慢地放下。

    這一刻,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