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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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出鳴镝般的聲響。

    老将軍羅藝仰面于槊杆前,手掌顫顫巍巍摸向槊身。

    仿佛面對得不是一杆兵器,而是一個熟睡的嬰兒。

    那長槊也如同有了感覺般,不斷地晃動、震顫,四尺霜刃被日光一照,凜凜生寒。

     “這是步将軍的長槊!”羅藝的手終于搭在了槊杆之上,撫摸着已經在日曬雨淋中慢慢失去顔色的神兵說道。

    這一刻,他的臉上沒有任何百戰名将的威風,隻有與故交重逢的感動。

    “這是老夫當年贈給步将軍的。

    ”他背對着追過來的衆人,緩緩說道。

    仿佛是向大夥解釋,又好像在自言自語。

    “當年,老夫許下的承諾,老夫自己也忘記了。

    步将軍卻始終沒有忘。

    ” “老夫來了,老夫沒有來遲。

    ”張開雙臂,須發斑白的老将軍眼望四尺寒霜,大笑着說道,仿佛對方可以傾聽。

    “老夫把虎贲鐵騎都帶來了。

    老夫羅藝來了,老夫知道你在看着!” “來了,來了……。

    看着,看着……”山谷中,回音層層疊疊,仿佛有無數英魂在響應羅藝的問候。

    一座座土色未幹的墳茔擋在長城前,宛若還在盡守着自己的職責。

     他們一直站在那裡,他們将永遠站在那裡。

    他們早已來了,他們一直在看着。

     老将軍羅藝最終沒将那杆據說是出于虎贲鐵騎的長槊奪為己有,在山風中站立了小半個時辰後,轉身下山。

    離開之前,他仔仔細細地檢查了槊纂附近的泥土。

    仿佛唯恐當初插槊的士卒們偷懶,導緻哪天山風會将槊杆吹倒般。

    從那一刻起,他就如同換了一個人,彌漫于渾身上下的驕橫氣再也找不到半分。

    也不再以軍中前輩的身份對周圍的事務指指點點。

    他默默地走下長城,蹒跚着走向戰馬。

    仔細認了幾次镫,才勉強爬上了馬背。

    親兵們跑去替他牽缰繩,起初,羅藝本能地豎起了眉毛。

    但在轉瞬之間,他又默認了這種照顧。

    任由親衛們簇擁着,像保護一個老弱般将自己護送下山坡。

     羅藝老了,的的确确地老了。

    走在身側,李建成能清楚地看見對方斑白的頭發和微駝的脊背。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能讓老将軍心裡感到好受些,隻好默默相随。

    身邊的河東侍衛們也都能感覺到羅藝身上的變化,但誰也說不清楚具體原因,也猜不到高聳于長城之巅的那杆長槊到底令羅藝想起了什麼。

     “咱們去找李将軍。

    ”率先打破沉默的反倒是羅藝本人,馬蹄再度踏上平地之後,他的神态慢慢恢複正常。

    “下一步如何作戰,全都聽他安排!” 李建成看到羅藝突然轉了性子,居然肯聽從李旭指揮,不覺喜出望外。

    楞了一下,趕緊笑着謙讓:“軍務上的事情,還請大哥拿主意。

    仲堅與我畢竟經驗不足,不像大哥這樣,先前曾與突厥人打過二十幾年的交道!” “老夫年齡大了。

    見識氣度都遠不及你們這些晚輩。

    ”羅藝微笑着搖頭,“仲堅當年能以新敗之兵将老夫逼得無力再戰。

    運籌帷幄能力遠在我上。

    所以,這主帥之位,老夫決不敢跟他争。

    ” 不待李建成再謙讓,他又揚起臉來,快速補充了一句,“但如果将來大夥真的要與始必可汗見個高低,老夫期望世子可以跟仲堅說個情,讓老夫麾下這五千重甲打頭陣。

    這五千虎贲乃是專門為了突厥人而設,老夫不能遺忘了他們的使命!” “小弟一定竭力幫大哥争取。

    屆時,小弟将麾下也全交給仲堅,自己貫甲持槊,做大哥之右衛!”李建成心頭一熱,毫不猶豫地允諾。

     那天與羅藝結拜後,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機會繼續拉近與對方的關系。

    而現在,機會居然自己主動送上門來。

    從羅藝剛才的話中,李建成可以推斷到,老将軍的确準備退出問鼎逐鹿行列,将幽州交托給他人了。

    如果順利安排好此事,李建成可以确定,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将愈發穩固,甚至無人可替代。

     正高興得頭暈目眩之時,他耳畔又傳來羅藝的話。

    帶着一點點不甘心,卻說得毅然決然。

    “你若願與我并肩而戰,老夫不勝榮幸。

    這将是老夫最後一次披甲。

    此戰之後,老夫便準備将虎贲鐵騎交出去。

    但希望世子能保證,将他們用在正道上。

    莫讓弟兄們的血流得不明不白!” “小弟願意以身家性命擔保,虎贲鐵騎永鎮塞上,絕不輕易南下!”李建成被巨大的幸福砸得在馬背上晃了兩晃,以手指天,鄭重立誓。

     “希望你永遠記得今日之語!否則,否則老夫…….”羅藝歎了口氣,繼續搖頭。

    如果說在見到聳立于長城之巅的那杆巨槊之前,羅藝心裡對自己的未來還有些患得患失的話。

    現在,他已經完全放下了心結。

    虎贲鐵騎不是他羅藝的私軍,在這支軍隊成立之初,軍魂當中已經寫就了其使命。

    虎贲鐵騎也不是區區幽州數郡能養活得起的,在他羅藝手裡,隻會讓這支天下無雙的勁旅漸漸走向覆滅。

    隻是将虎贲鐵騎交給李家,是不是太輕率了些?他不敢确定,但殷切希望,今天自己做出了一個正确選擇。

     “至于羅家的前途,大哥盡管放心。

    隻要小弟在一天,便保證幽州永在大哥的治下。

    子子孫孫,富貴綿延不絕!”李建成顯然誤會了羅藝的猶豫,再次舉起右手,鄭重承諾。

     “給我封茅裂土麼?那敢情好!”羅藝也沒想到李建成回答得如此痛快,眯縫着眼睛笑問。

    在決定将虎贲鐵騎交出去前,他已經對時局做出了判斷。

    以他自己的判斷結果,如果将幽州并入河東,短時間内,李家肯定會讓自己坐鎮幽州,威脅窦建德的後背。

    但待得天下一統後,削蕃便是必然。

    這是任何一個朝代在建立之初反複演練過的故事,絕不會因為他羅藝而破例。

     李建成被笑得心裡發虛,想了想,将聲音稍微放低了些,臉色卻無比鄭重,“我知道大哥不在乎這些。

    但不這樣做,難酬大哥今日之功。

    大哥盡管放心,我李建成雖然文不成,武不就,做事也拖拉了點兒。

    但做人的良心卻是有的,絕不敢辜負了大哥今日對我這份恩情!” “老夫今日所為,卻不是為了讓你感激!”羅藝笑了笑,繼續搖頭。

     “小弟今日之承諾,也不僅僅是為了大哥!”李建成迅速接過羅藝的話頭,大聲回應。

     兄弟二人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裡看到溫情與坦誠。

    羅藝終于明白眼前這位唐公世子是個少見的厚道人,便不再自稱老夫。

    點點頭,笑着說道:“賢弟今天所為,可不像個世子模樣。

    更不像未來的太子。

    想作為人君,萬萬不可沖動,更不可輕易許下諾言!” “那豈不是無趣得很?”李建成伸手撓了撓自己的脖頸,低聲抱怨。

    “大哥還是莫要說我了。

    咱們兄弟幾個先痛快些時日。

    待我真成了什麼太子後,再教導我這些也不遲!” “隻怕那時,賢弟沒時間聽我啰嗦!”羅藝聳了聳肩膀,然後揮鞭輕敲馬鞍。

     他胯下是匹烏龍駒,靈性根骨皆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