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四章 巳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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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卻突然覺得哪裡不對,他擡起頭來,嗅到了一絲令人不安的氣味。

     “李司丞,慢下來!” 張小敬高聲喊道,可李泌卻充耳不聞,揚鞭瘋馳,轉瞬間便已穿過柳樹林,直奔宅邸而去。

    張小敬一看追趕不及,手掌焦慮地往下一擺,無意中碰到一件硬器。

    他低頭一看,居然是一把挂在馬肚子側面的短弩。

     檀棋是從龍武軍随行的馬隊裡給張小敬弄到的坐騎,馬身上的辔頭武裝都還未卸掉。

    張小敬毫不猶豫,摘下短弩,咔嚓一下弩箭上弦,對着前方扣動懸刀。

     咻的一聲,弩箭飛了出去,在一個彈指内跨越了十幾步,釘在了李泌坐騎的右側。

    坐騎發出一聲哀鳴,前蹄垮塌。

    李泌一下子從馬背上被甩下去,在地上狼狽地打了幾個滾。

     李泌還未明白發生什麼,張小敬已飛馳而至,直接從馬上跳下來,抱住李泌朝着旁邊的一處土坑滾去。

    而他的坐騎因為強烈的慣性繼續向前,轟地撞在一棵柳樹上,筋裂骨斷。

     在下一個瞬間,柳林中的那座恬靜宅邸一下子爆裂開來,赤紅色的猛火從内裡綻放,向四面八方噴射出亮火與瓦礫,一時間飛沙走石,牆傾柳摧,在樂遊原頂掀起一陣劇烈的火焰暴風。

     沒想到,這宅邸裡,居然還藏着一枚威力巨大的猛火雷。

     張小敬拼命把李泌的頭壓下去,盡量緊貼坑地,避開橫掃而來的沖擊波。

    頭頂撲簌簌地沙土飛揚,很快兩個人都被蓋在厚厚的一層土裡。

     等到一切都恢複平靜,張小敬這才擡起頭,把腦袋頂上的土抖落。

    眼前的景色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柳林倒伏,石山狼藉,那原本雅靜的原上宅邸變成了一片斷垣殘壁,袅袅的黑煙直升天際。

    至于門前守候之人,自然也被那火獸徹底吞噬,粉身碎骨。

     “哈哈哈哈……” 張小敬聽到一陣詭異的笑聲。

    這笑聲是從身下傳來,開始很小聲,然後越來越大聲,到最後幾近瘋狂。

    李泌躺在坑底,臉上蓋滿了泥土,在大笑聲中肌肉不住地顫抖着,讓灰土變化成各種形狀,神情詭異。

     “閉嘴!” 張小敬惡狠狠地吼了一聲,伏低身子,謹慎地朝四周望去。

    他萬萬沒想到,賀知章居然連自己的宅邸都安排了猛火雷,如果敵人安排了什麼後手,現在就該出來了。

    李泌卻搖搖頭:“不會有埋伏了,不會有了。

    我已經想明白了,想明白了……” “為什麼?你又發現了什麼嗎?”他問。

     李泌的笑聲漸低,可卻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張小敬,你可知道,我一個修道之人,為什麼重回俗世,接掌靖安司?” “為了太子?” 李泌輕輕點了一下頭:“不錯,為了太子,我可以犧牲一切。

    ”然後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奇妙:“賀監也是。

    ” “啊?”張小敬聞言一驚,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賀知章還是個忠臣不成? “我之前見到李林甫,他對我說了一句話,叫作‘利高者疑’,意思是說,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遠最為可疑。

    遵循這個原則,我才會懷疑這一切是太子策動。

    但現在看來,我想差了……這個利益,未必是實利,也可以是忠誠。

    ” 張小敬眉頭緊皺,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李泌索性躺平在坑裡,雙眼看着天空,喃喃說道: “幕後的主使者在發動阙勒霍多之前,做了兩件事。

    一是讓我在燈樓現身,把太子誘騙到了東宮藥圃,這個你是知道的;二是用另外一封信,把李林甫調去安業坊宅邸。

    兩人同時離開春宴,你覺得他的用意是什麼?” 張小敬皺眉細想,不由得身軀一震。

     賀知章做出這樣的安排,用意再明顯不過。

    一旦天子身死,太子便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基。

    而中途離開的李林甫,自然會被打成災難的始作俑者,承擔一切罪名。

     賀知章從來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是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

    他苦心經營的一切,都是為了太子。

     “沒想到賀監這位太子賓客,比你這供奉東宮的翰林還要狂熱……”張小敬說到這時,語氣裡不是憤懑,而是滿滿的挫敗感。

    可下一個瞬間,李泌的話卻讓他怔住了。

     “不,不是賀監。

    ”李泌緩緩搖了一下頭。

     “什麼?不是?可一切細節都對得上……” “利高者疑,這個利益,未必是實利,也未必是忠誠,也可能是孝順。

    ”李泌苦笑着回答,伸手向前一指,“真正的幕後黑手,是賀監的兒子,賀東。

    ” “那個養子?” “賀監願意為太子盡忠,而他的兒子,則為了實現父親盡忠的心願,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盡孝。

    ”李泌的語氣裡充滿感慨,卻沒繼續說透。

     張小敬完全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這個猜測簡直匪夷所思,已經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思路,隻有最瘋狂的瘋子才會這麼想。

     “能搞出阙勒霍多這麼一個計劃的人,難道還不夠瘋嗎?”李泌反問。

     “你這個說法,有什麼證據?” 李泌躺在土坑裡,慢慢豎起一根手指:“你剛才講:元載誣陷封大倫時,提出過一個證據,說燈樓的竹籍,都是由他這個虞部主事簽注,因此才讓蚍蜉蒙混過關。

    這個指控,并不算錯,隻不過真正有能力這麼做的,不是封大倫這個主事,而是賀東——他的身份,正是封大倫的上司,虞部的員外郎啊!” 這一個細節,猛然在張小敬腦中炸裂,他的呼吸随之粗重起來。

    這麼一說,确實能解釋,為何蚍蜉的工匠能在燈樓大搖大擺地出沒,有賀東這個虞部員外郎做内應,實在太容易了。

     “還有安業坊那所有自雨亭的豪宅,隐寄的買家身份一直成疑。

    而賀東作為賀監養子,不入族籍,但貴勢仍在,由他去辦理隐寄手續,再合适不過。

     “賀監病重,長子賀曾遠在軍中,幼子尚在襁褓,唯一能代他出席春宴的,隻有賀東。

    如果現在去查勤政務本樓的賓客名單,一定有他的名字。

    也隻有他,能不動聲色地在宴會上放下兩封信,将太子李亨與右相李林甫釣出去。

     “可能賀東明知我對他的父親下手,居然隐忍不發,還陪着我去甘守誠那裡演了一出逼宮的戲。

    那時候,恐怕他早就知道蚍蜉會對靖安司動手,暗地裡不知冷笑多少回了。

    而我還像個傻瓜似的,以為騙過了所有人——蚍蜉殺我的指令,恐怕就是從賀東那裡直接發出的。

    ” 一條條線索,全都被李泌接續起來了。

    那一場爆炸,仿佛撥開了一切迷霧,一位苦心經營的孝順陰謀家,慢慢浮出了水面。

    可張小敬實在無法想象,這一場幾乎把長安城翻過來的大亂,居然是一個木讷的大孝子一手策劃出來的。

     “我不相信,沒有賀監的默許和配合,賀東不可能有這麼強的控制力。

    ” 張小敬還想争辯,李泌盯着他,苦澀地搖了搖頭:“這個答案,我們大概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 “為什麼?賀監雖然昏迷不醒,可隻要抓住賀東……呃!”張小敬話一出口,便意識到了答案,因為李泌一直望向那一片剛剛形成的斷垣殘壁,煙霧袅袅。

     “剛才站在門口那位,就是賀東本人。

    他到死,都是個孝順的人啊。

    ” 剛才那一場爆炸實在太過劇烈,賀東站在核心地帶,必然已是屍骨無存。

    以他的孝行,知道陰謀敗露後,絕不能拖累整個家族,死是唯一的選擇。

     兩人慢慢從坑裡爬起來,互相攙扶着,朝已成廢墟的賀宅走去。

    這一路上滿地狼藉,碎礫斷木,剛才的美景,一下子就變成了地獄模樣。

    賀東的屍骨,已随着那離奇的野心和孝心化為齑粉。

    那一場震驚全城的大亂,居然就是從這裡策源而起。

     十二個時辰之前,他們可沒想到過,竟是這樣一個結局,竟會在這裡結局。

     兩個人站在廢墟裡,卻不知尋找什麼才好,隻得呆然而立。

    賀東在自盡前,肯定把賀知章給撤走了,他一個孝子可不能容忍弑父的罪名。

    不過現在就算找到賀知章,也毫無意義。

    老人病入膏肓口不能言,到底他對養子的計劃是毫不知情,還是暗中默許,隻怕會成為一個永久的謎。

     李泌扶住隻剩下一半的府門,忽然轉頭向着半空的輕煙冷笑,像是對着一個新死的魂靈說話:“賀東啊賀東,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你的陰謀不會公之于衆,無辜的賀家不會被你拖累,會繼續安享賀監的榮耀和餘蔭,一切都不會變。

    ” 張小敬的獨目猛然射出精光:“為什麼?!這麼大的事,怎麼會如此處理?” “正因為是這麼大的事,才會如此處理。

    ”李泌淡然道,眼神依然盯着半空的輕煙,“天子如此信任的重臣親眷卷入長安之亂?朝廷的臉面還要不要了?難道天子沒有識人之明?” “可是……” “正月初五,天子已經鄭重其事地把賀監送出長安城,他已經在歸鄉的路上,不在長安。

    這個事實,誰也不敢去否認。

    所以最終被推出來的替罪羊,應該就是你說的那個無關痛癢的封大倫。

    至于賀東,會被當成這一次變亂的犧牲者之一,被蚍蜉的猛火雷炸死……呵呵。

    ” 張小敬為之啞然。

     李泌朝廢墟裡又走了幾步,俯身撿起半扇燒黑的窗格,擺弄幾下,又随手抛開:“可惜此事過後,靖安司是肯定保不住了,我大概也要被趕出長安去。

    不過你放心,我答應給你赦免死罪,就一定會做到;檀棋想跟你,也随她,我将她放免——隻可惜了太子,他以後的處境,隻怕會越發艱難啊……” 張小敬直起身子,走到李泌身邊。

    他的肩膀在顫抖,嘴唇在抖,眼神裡那壓抑不住的怒焰,幾乎要噴薄而出。

    李泌以為他要對自己動手,坦然挺直了胸膛。

    不料張小敬一咬牙,一腳踢飛了那半扇窗格,幾乎怒吼而出: “天子、太子、皇位、靖安司、朝堂、利益、忠誠……你們整天考慮的,就隻是這樣的事嗎?” “不然呢?”李泌歪歪頭。

     “這長安城居民有百萬之衆。

    就為了向太子獻出忠誠,為了給父親盡孝,難道就可以拿他們的性命做賭注嗎?你知道昨晚到現在,有多少無辜的人被波及嗎?到底人命被當成什麼?為什麼你們首先關心的,不是這些人?為什麼你對這樣的事,能處之泰然?”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狂暴質問,李泌無奈地歎了口氣。

    他拍拍手,晃晃悠悠地走到宅邸的邊緣。

    這裡幾乎是樂遊原的最高點,可以遠眺整個城區,視野極佳。

     李泌站定,向遠處廣闊的城區一指,表情意味深長:“你做了九年不良帥,難道還不明白嗎?這,就是長安城的秉性啊。

    ” 張小敬突然攥緊五指,重重一拳将李泌砸倒在地。

    後者倒在賀宅的廢墟之間,嘴角流出鮮血,表情帶着淡淡的苦澀和自嘲。

     張小敬從來沒這麼憤怒,也從來沒這麼無力。

    他早知道長安城這頭怪獸的秉性,可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

    他無時無刻不在試圖掙紮,想着不被吞噬,卻總是會被撕扯得遍體鱗傷。

     忽然,從頭頂傳來幾聲吱呀聲。

    張小敬擡起頭來看,原來李泌倒地時引發了小小的震動,賀府門框上那四個代表了門第的門簪搖搖欲墜,然後次第落地,在地上砸出了四個深深的坑。

     李泌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鮮血。

    剛才那一拳,可是把他打得不輕。

    不過李泌倒沒生氣,他的聲音裡透着深深的疲憊和心灰意冷: “這一次我身臨紅塵,汲汲于俗務,卻落得道心破損。

    若不回山重新修行,恐怕成道會蹉跎很久——你又如何?” 張小敬搖搖頭,沒有理睬這個問題。

    他一瘸一拐地穿過賀府廢墟,站在高高的樂遊原邊緣,俯瞰着整個長安城。

     在他的獨眼之中,一百零八坊嚴整而莊嚴地排列在朱雀大街兩側,在太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氣勢恢宏。

    他曾經聽外域的胡人說過,縱觀整個世界,都沒有比長安更偉大、更壯觀的城市。

    昨晚的喧嚣,并未在這座城市的肌體上留下什麼疤痕,它依然是那麼高貴壯麗,就好像永遠會這樣持續下去似的。

     一滴晶瑩的淚水,從張小敬幹涸已久的眼窩裡流淌而出,這還是他來長安九年以來的第一次。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