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九章 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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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努力睜開獨眼去分辨,終于發現那是一大串五彩的薄紗。

    想必這也是出自毛順的設計,燈屋的燈火透過它們,可以呈現出更有層次感的光芒。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寅正。

     長安,萬年縣,興慶宮。

     蕭規帶領着精銳蚍蜉們,飛快地沿龍池邊緣前進。

    不過二十幾個彈指的工夫,他們便已接近勤政務本樓的入口。

     嚴格來說,勤政務本樓并不在興慶宮内,而是興慶宮南段城牆的一部分。

    它的南側面向廣場,左右連接着高聳的宮城石牆,這三面都沒有通路。

    唯一的登樓口,是在北側,位于興慶宮内苑,在禁軍重重包圍之中。

    當初這麼設計,是為了降低被襲擊的風險,不過現在反倒成了一個麻煩…… 此時的勤政務本樓,已徹底被濃密的煙霧所籠罩。

    眼前的視野極差,看什麼都是影影綽綽的。

    霧中不時有火星飛過,暗紅色與昏黃交錯閃動。

    蕭規等人不得不放慢速度,繞過各種殘破的燈樓殘骸與散碎瓦礫,免得傷中腳底。

     蕭規走在隊伍最前頭,努力分辨着前方的景象,心中并不焦慮。

    環境越惡劣,對他們越有利。

    這二十幾隻蚍蜉,若是跟龍武軍正面對上,一定全軍覆沒。

    隻有在混亂複雜的環境,他們才能争取到一絲勝機。

     他忽然停下腳步,腦袋稍稍歪了一下,耳邊聽到一陣斷斷續續的喧嚣。

    這聲音不是來自勤政務本樓,而是來自更南的地方,那是無數人的呼喊。

     興慶宮的廣場上此時聚集着幾萬人,擠得嚴嚴實實,散個花錢,就足以造成慘重的事故,更别說發生了這麼恐怖的爆炸。

     盡管真正的爆發威力,并沒那麼大,但長安百姓何曾見過這等景象?光聽聲音,蕭規就能想象得到,那幾萬駭破了膽的百姓同時驚慌地朝廣場外跑去,互相擁擠,彼此踩踏,化為無比混亂的人流旋渦——這是個好消息,四面八方趕來的勤王軍隊,會被這巨大的亂流裹挾,無暇旁顧。

     蕭規隻停留了一下,然後繼續向前奔跑,很快看到前方出現兩尊高大猙獰的獸形黑影,不由得精神一振。

     蚍蜉已事先摸清了勤政務本樓周邊的情況,知道在入口處的左右,各矗立着一尊靈獸石像——東方青龍,北方白虎,象征着興慶宮在長安的東北方向。

     隻要看到這兩尊石像,就說明找到了正确的入口。

    蕭規抖擻精神,向身後的部下發出一個短促的命令。

    他們紛紛停下腳步,把挂在腰間的弩機舉起來,架在手臂上端平。

     勤政務本樓的入口處,除了靈獸還有不少龍武軍的守衛。

    陳玄禮練兵是一把好手,這些守衛雖然被突如其來的爆炸所震驚,但沒有一個人擅離職守,反而提高了戒備。

    蕭規看到,入口處的活動門檻已被擡高了幾分,形成一道半高的木牆,防止外人闖入。

     對這種情況,蚍蜉早有預案。

    濃煙是最好的掩體,他們紛紛占據有利的射擊位置,十幾把弩機同時擡起。

     “動手!”蕭規低聲下令。

     砰!砰!砰! 彈筋松弛的聲音此起彼伏。

    這些蚍蜉都曾是軍中精銳,百步穿楊是基本素質。

    龍武軍士兵雖然身覆盔甲,可那十幾支刁鑽的弩箭恰好鑽進甲片的空隙,刺入要害。

     隻短短的一瞬間,門口的守衛便倒下大半。

    剩下的守衛反應極快,紛紛翻身跳過門檻,矮下身子去。

    可惜蚍蜉這邊早已點燃了幾管猛火油,丢出一條抛物線越過木檻。

    很快另外一側有躍動的火焰升起,伴随着聲聲慘呼。

     負責近戰的蚍蜉趁機躍入,一刀一個,把那些守衛殺光。

    就在這時,一夥胡人樂師驚慌地從旁邊跑來。

    他們是宴會的禦用樂班,正在樓底的休息室内待着,聽到爆炸聲便懷抱着樂器,想要逃出來。

     蚍蜉自然不會放過他們。

    無論箜篌還是琵琶,面對刀鋒的犀利,都顯得孱弱無比。

    不過數個彈指的光景,這些可憐的樂師便倒在屠刀之下,弦斷管折。

    幹掉他們之後,蕭規意識到,勤政務本樓上的幸存者們,會源源不斷地從樓上跑下來。

    他迅速把弩箭重新上箭,躍過門檻,來到一層的勤政廳之中。

     這一個大廳極為空曠,有十六根紅漆大柱矗立其間,上蟠虬龍。

    柱子之間擺滿了各種奇花異草,或濃豔,或幽香,郁郁蔥蔥,造型各異,把這大廳裝點成“道法自然”之景。

     在大廳正中,斜垂下來一道寬闊的通天梯,通向二層——其實就是一道寬約五尺的木制樓梯,梯面烏黑發亮,狀如雲邊,樓梯扶手皆用檀木雕成彎曲龍形。

    登高者扶此梯而上,如步青雲,如骖龍翔,反複折返,可通至頂層的宴會大廳。

    天子和諸多賓客登樓,即是沿這裡上去。

     不過這通天梯如今卻變了個模樣。

    它原本結構是主體懸空,隻在每一層轉折處靠樓柱吊起,不占據樓内空間,但代價是根基不牢。

    剛才的劇烈震動,讓樓梯一層層坍塌下來,梯木半毀。

    蕭規沿天井向上望去,看到甚至有數截樓梯互相疊傾,攪成一團亂麻。

     這裡每一層的層高都在三丈以上,人若強行跳下,隻怕死得更快。

    也就是說,勤政務本樓的上層,已暫時與外界隔絕開來。

     蕭規略微回想了一下這棟樓的構造,一指右邊:“這邊走!” 這邊有一條雜役用的通道,下接庖房,上通樓内諸層,為傳菜走酒之用。

    正路不通,隻能嘗試着走這邊。

     雜役樓梯設在樓角,以兩道轉彎遮掩其出入口,以避免幹擾貴人們的視線。

    蚍蜉們迅速穿過去,來到樓梯口。

    這裡的樓梯自然不如通天梯那麼華貴,幾無裝飾,但為了搬運重物,梯底造得很紮實,所以完好無損。

     蕭規二話不說,登樓疾上。

    中途不斷有仆役和宮女驚慌地往下逃,都被幹淨利落地解決掉。

    偶爾有幸運的家夥躲過攻擊,尖叫着掉頭逃離,蚍蜉們也沒興趣追擊。

     他們的目标,隻有一個——天子。

     燈樓爆炸的瞬間,陳玄禮和元載剛剛走過興慶宮進門處的馳道,勤政務本樓已遙遙在目。

     突如其來的巨大轟鳴,以及随即而至的烈焰與濃煙,讓兩個人停下腳步,臉色煞白。

    他們的視線同時投向樓頂的宴會廳,可惜在燈樓爆裂的驚天威勢遮掩之下,根本看不清那裡發生了什麼。

     一直等到太上玄元燈樓轟然倒塌,重重砸在勤政務本樓的正面,兩人才如夢初醒——可他們甯願這是一場幻覺。

     堂堂大唐天子,居然在都城的腹心被人襲擊,宮城被毀,這簡直就是一場最可怕的噩夢。

     “救駕!”陳玄禮最先反應過來,大喝一聲,往前跑去。

     元載跟在他身後,動作卻有些猶豫。

    看剛才那威勢,天子搞不好已經駕崩了,這時候再冒險闖入,表現出一番忠勤護駕的舉動,到底值不值得? 他一邊想着,一邊腳步緩了下來。

    不料陳玄禮回頭看了他一眼,語氣裡滿是狠戾:“興慶宮已全面封閉,擅離者格殺勿論!”元載面色一僵,昂起頭道:“元載身負靖安之責,又豈是貪生怕死之輩?此非常之時,救駕為重!靖安司願為将軍前驅!” 他話裡話外,暗示靖安司已通報過敵情,龍武軍得負起更多責任。

    陳玄禮冷哼一聲,眼下不是扯皮的時候,得先把天子從樓上撤下來——如果他還活着的話。

     他們身邊本來就帶着三四個護衛,在途中又收攏了十幾名内巡的衛兵,形成了一支頗有戰鬥力的小隊伍。

    陳玄禮心急如焚,不斷催促着隊伍,很快趕到了勤政務本樓的入口處。

     在樓門口,他們首先看到的是橫七豎八的龍武軍士兵屍體,以及升高的門檻。

    陳玄禮的臉色鐵青到了極點,眼前這番慘狀,說明事情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

    蚍蜉不光引爆了燈樓,甚至還悄無聲息地潛入了興慶宮,人數不明。

     作為禁軍将領,這已經不能被稱為恥辱,而是嚴重渎職,百死莫贖。

     元載也看出了事态的嚴重性。

    很顯然,蚍蜉的目标隻有一個,那就是禦座。

    他在心裡盤算了一下,勤政務本樓内的警衛力量,在剛才的襲擊中估計死傷慘重;而現在廣場上一定也亂成一團,把龍武軍的主力死死拖住;至于把守興慶宮諸門的監門衛,第一反應是嚴守城門,越是大亂,他們越不敢擅離崗位。

     陳玄禮直屬的龍武親衛倒是可以動用,可是他們駐紮在金明門外,而金明門剛剛應陳玄禮的要求,落鑰封閉。

    重新開啟,也得花上不少時間。

     也就是說,在陰錯陽差之下,短時間内能趕到勤政務本樓救駕的,隻有目前這十來個人。

    至于敵人來了多少,手裡有什麼武器,他們對此完全茫然無知。

     元載憂心忡忡地對陳玄禮建議道:“敵我不明,輕赴險地,必蹶上将軍。

    不如等羽林、千牛衛諸軍趕至,再做打算吧。

    ” 羽林軍屬北衙,千牛衛屬南衙,皆是同樣栩扈天子的宿衛禁軍。

    燈樓一倒,他們必然會立刻出動,從四面八方趕來勤王。

     但這個建議被陳玄禮斷然否決,開玩笑,現在遭遇危險的可是皇帝!坐等别軍趕到救駕,等于給自己判處死刑。

    眼下這個局面,勤王軍隊的人數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時辰!時辰!多一彈指,少一彈指,可能就是霄壤之别。

     “必須現在就進去!就現在!” 陳玄禮抽出配刀,一改往日的謹慎。

    這時候沒法再謹慎了,必須強行登樓,哪怕全死完,也不能讓天子有任何閃失。

     主帥既然下了命令,龍武軍士兵們自無二話,毫不猶豫地沖進一樓大廳。

    他們很快發現,通天梯已被半毀,此路不通。

     “走旁邊的雜役樓梯!”陳玄禮對樓層分布很熟悉,立刻吼道。

    士兵們又沖到樓角,仰頭一看,發現雜役樓梯蔓延起熊熊的大火,也沒法走了。

    陳玄禮眯起眼睛檢查了一番,發現梯子上端有人為破壞的痕迹。

     那些該死的蚍蜉,果然從這裡登樓,而且還把後路都給斷了!陳玄禮一拳重重砸在樓梯扶手上,竟把硬木打斷了一截。

    斷裂處的白碴,沾着這位禁軍大将軍的鮮血。

     兩個樓梯都斷了,龍武軍士兵站在大廳裡,一籌莫展。

    元載轉動脖頸,忽然指着旁邊道:“我有辦法!” “嗯?” “踩着那些花草!就能摸到二樓木梯的邊緣。

    ” 陳玄禮一聽,雙目兇光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