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八章 寅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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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旁的馬匹,也都同時轉動了一下耳朵,噴出不安的鼻息。

    護衛們顧不得安撫坐騎,他們也齊齊把脖頸轉向北方。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寅初。

     長安,萬年縣,安邑常樂路口。

     從剛才拔燈紅籌抛出燃燭開始,李泌便一直跟在那輛東宮所屬的四望車後面。

    不過他沒有急于上前表明身份,而是拉開一段距離,悄悄跟随着。

     李泌手握缰繩,身體前傾,雙腿虛夾馬肚,保持着一個随時可以加速的姿勢。

    但他不敢太過靠前,因為一個可怕的猜想正在浮現。

    這念頭是道家所謂“心魔”,越是抗拒,它越是強大,一有空隙便乘虛而入,藤蔓般纏住内心,使他艱于呼吸,心下冰涼。

     這一輛四望馬車離開興慶宮後,通過安邑常樂路口,一路朝南走去。

    這個動向頗為奇怪,因為太子居所是在長樂坊,位于安國寺東附苑城的十王宅内,眼下往南走,分明背道而馳。

     既不參加春宴,又不回宅邸,值此良夜,太子到底是想要去哪裡? 這一帶的街道聚滿了觀燈的百姓,他們正如癡如醉地欣賞着遠處燈樓的盛況,可不會因為四望車上豎着绛引幡,就恭敬地低頭讓路。

    馬車行進得很急躁,在擁擠的人群中粗暴地沖撞,掀起一片片怒罵與叫喊——與其說是跋扈,更像是慌不擇路的逃難。

     四望車兩側隻配了幾個護衛兵随行,儀仗一概欠奉。

    那隻擱在窗棂上的手,始終在煩躁地敲擊着,不曾有一刻停頓。

     李泌伏在馬背上,偶爾回過頭去,看到太上玄元燈樓的燈屋次第亮起。

    身旁百姓們連連發出驚喜呼喊,可他心中卻越聽越焦慮。

    等到二十四個燈屋都亮起來,阙勒霍多便會複九*九*藏*書*網活,到那時候,恐怕長安城就要遭遇大劫難了。

     他在追蹤馬車之前,已經跟陳玄禮将軍打過招呼,警告說燈樓裡暗藏猛火雷,讓他立刻對勤政務本樓進行疏散。

    至于陳玄禮聽不聽,就非李泌所能控制了——話說回來,就算現在開始疏散也晚了。

    勤政務本樓上的賓客有數百人,興慶宮廣場上還有數萬民衆,倉促之間根本沒辦法離開爆炸範圍。

     隻能指望張小敬能及時阻止燈樓啟動,那是長安城唯一的希望。

     一想到這裡,李泌眉頭微皺,努力壓抑住那股心魔。

    可這一次,任何道法都失效了,心魔迅速膨脹,幾乎要侵染李泌的整個靈台,強迫他按照一個極不情願的思路去思考。

     在這個微妙的時間點,任何離開勤政務本樓的人,都值得懷疑。

     那麼,太子為何在這時候離開興慶宮?是不是因為他早知道燈樓裡有猛火雷,所以才會提前離開? 思路一念及此,便好似開閘洪水,再也收攏不住:隻要猛火雷一炸,整個勤政務本樓頓時會化為齑粉,從天子到李相,絕無幸免,整個朝廷高層将為之一空。

     除了太子,不,到那個時候,他已經是皇帝了。

     李泌的心陡然抽緊,指甲死死摳進牛皮缰繩裡去,留下極深的印痕。

    他沒法再繼續推演下去,越往下想,越覺心驚。

    李泌與太子相識許多年,他不相信那個忠厚而怯懦的太子,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可是……李亨畢竟是李氏之後。

    這一族人的血液裡,始終埋藏着一縷噬親的兇性。

    玄武門前的斑斑血迹,可是擦不幹淨的。

    想到這裡,李泌的身子在馬上晃了晃,信心動搖。

     前方馬車已經逐漸駛離了人群擁擠的區域,速度提升上來。

    李泌咬了一下舌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一抖缰繩,也讓坐騎加快速度,别被甩掉。

     四望車走過常樂、靖恭、新昌、升道諸坊,車頭始終沖南。

    李泌發現,車轅所向非常堅定,車夫過路口時沒有半分猶豫——這說明這輛車有一個明确的目的地。

     街上燈火依然很旺盛,可畢竟已至南城,熱鬧程度不可與北邊同日而語。

    這一帶的東側是長安城的東城牆,西側是樂遊原的高坡,形成一條兩翼高聳、中部低陷的城中谷道。

    長安居民都稱這一段路為“遮溝”,白天是遊賞的好去處,可到了晚上,街道兩側皆是黑的高壁陰影,氣勢森然。

     四望車走到遮溝裡,車速緩緩降了下來。

    當它抵達修行升平道路口時,忽然朝右側轉去,恰好擦着樂遊原南麓邊緣而過。

     李泌潛藏在後,腦子飛快地在轉動,心想這附近到底有什麼可疑之處。

    還未等他想到,那四望車已經遠遠地停了下來。

     這附近居民不多,沒有大體量的燈架,隻在緊要處挂起幾盞防風的厚皮燈籠,光線不是很好。

    馬車停下的位置,南邊可見一座高大的塔尖,那是修行坊中的通法寺塔;而在北邊,則是一道高大的青色坊牆,坊牆上開了一道倒碑小門。

    這種門在啟用時,不是左右推開,而是整個門闆向前倒去,平鋪于地,兩側用鐵鍊牽引,可以收回。

    因為它狀如石碑倒地,故而得名。

     在長安,坊牆當街開門隻有兩種情況:要麼是嘉許大臣功績,敕許開門;要麼是有迫不得已的實際用途,比如突厥狼衛們藏身的昌明坊磚窯,因為進出貨物量太大,必須要另開一門。

     那麼在這裡坊牆開了一扇倒碑門的,到底是什麼地方?李泌的眼神掃過去,注意到那門上方是一條拱形的镂空花紋,紋路頗為繁複,有忍冬、菖蒲、青木、師草子等花草葉紋,皆是入藥之物。

     李泌立刻想起來了,這裡是升平坊,裡面有一個藥圃,專為東宮培植各類草藥。

    藥圃需要大量肥、土以及草木,又是太子所用,當街開門很正常了。

    李泌記得,李亨曾經賞賜過自己一些草藥膏子,還不無得意地誇耀是自種自焙自調,原來就是從這裡拿的料。

     可是太子大老遠跑來藥圃幹嗎? 李泌内心疑窦叢生,光顧得思考,忘記扯住缰繩。

    那坐騎看到前方有光,主人又沒攔阻,便自作主張朝那邊靠去。

     附近行人很少,馬車四周的護衛聽到馬蹄聲,立刻發現了李泌的行藏。

    他們十分緊張,發出警告的呵聲,亮出武器。

    四望車的窗棂上擱着的那隻手,仿佛一隻受到驚吓的兔子,一下子縮回去了。

     李泌聽到呼喊,知道自己的行蹤已暴露,索性翻身下馬,大聲道:“我是靖安司丞李泌!”那些護衛跟李泌都很熟悉,一聽是他,紛紛放下手中武器。

    護衛們沒注意到,四望車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我要見太子。

    ”李泌一邊朝前走,一邊大聲喊道。

    護衛們面面相觑,有點不知所措。

    太子就在四望車内,外面的對話一定聽得很清楚,可是車裡始終保持着沉默,沒有任何命令下來。

     “臣,靖安司丞李泌,求見太子!”李泌的聲音又大了幾分,腳下不停,距離四望車又近了幾分。

    他的情緒變得激動起來,必須要把這件事情弄明白,哪怕付出最慘重的代價。

     四望車内還沒有反應,李泌的腳步突然停住了,皺着眉頭朝北方望去。

    馬車旁的馬匹,也都同時轉動了一下耳朵,噴出不安的鼻息。

    護衛們顧不得安撫坐騎,他們也齊齊把脖頸轉向北方。

     無論是人還是馬,都感應到了,有微微的轟轟聲從遠處傳來,随之而至的還有腳下不安的震顫。

    盡管在這個位置,北方的視野全被樂遊原擋住,可李泌知道,一定是太上玄元燈樓出事了。

     太上玄元燈樓的二十四個燈屋,主要分成三塊:燈燭部、燈俑部以及機關部。

    機關部深藏在燈屋底層,外用木皮、綢緞遮擋,裡面是牽動燈俑的勾杆所在,百齒咬合,是毛順大師的不傳之秘。

     當魚腸推動木台上的赤紅長柄後,層層傳力,刹那便傳到二十四間燈屋的機關部内。

    一個銅棘輪突然咔嗒一聲,與鄰近的麒麟臂錯扣一齒。

    這個小小的錯位,讓一枚燃燭滑到麒麟臂的正下方,熾熱的火苗,恰好撩到裸露在外的油撚子。

     油撚子呼啦一下燃燒起來,它的長度隻有數寸,火星很快便鑽入麒麟臂内部,一路朝着内囊燒去。

     燈樓上的巨輪依然在隆隆地轉動着,光芒莊嚴,熠熠生輝,此時的長安城中沒有比它更為奪目的建築。

    圍觀者們如癡如醉,沉浸在這玄妙的氛圍中不能自拔。

     數十個彈指之後,“武威”燈屋的下部爆出一點極其耀眼的火花。

    在驚雷聲中,火花先化為一團赤色花心,又迅速聚集成一簇花蕊。

    然後花蕊迅速向四周舒張,伸展成一片片躍動的流火花瓣。

    遠遠望去,就像是一朵牡丹怒放的速度放快了幾十倍,瞬間就把整個燈俑布景吞噬。

     沒有一個觀衆意識到這是個意外,他們都認為這是演出的一部分,拼命喝彩,興奮得幾乎發了狂。

     太上玄元燈樓沒有讓他們失望。

    沒過多久,其他燈屋的火色牡丹也次第綻放,一個接連一個,花團錦簇,絢爛至極,整個夜空為之一亮。

    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接二連三,好似雷公用羯鼓敲起了快調。

     這一連串強烈爆炸在周圍掀起了一場飓風。

    樂班的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