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八章 寅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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戛然而止,勤政務本樓上響起一連串驚呼,許多站得離欄杆太近的官員、仆役被掀翻在地,現場一片狼狽。

    興慶宮廣場上的百姓也被震倒了不少,引起了小面積的混亂。

    不過這仍舊沒引起大衆的警惕,更多的人哈哈大笑,饒有興趣地期待着接下來的噱頭。

     最初的爆發結束後,燈屋群變成了二十四具巨大的火炬,熊熊地燃燒起來,讓興慶宮前亮若白晝。

    幾十個燈俑置身于烈焰之中,面目彩漆迅速剝落,四肢焦枯,有火舌從身體縫隙中噴湧而出,可它們仍舊一闆一眼地動作着,畫面妖冶而詭異。

    如果晁分在場,大概會喜歡這地獄般的景象吧。

     在燈樓内部,魚腸得意地注視向張小敬,欣賞着那個幾乎跌落深淵的可憐蟲。

    他已經啟動了機關,儀式已經完成,距離阙勒霍多徹底複活隻剩下幾十個彈指的時間。

     燈屋裡隐藏的那些猛火雷,都是經過精心調整,爆發還在其次,主要還是助燃。

    現在二十四道騰騰的熱力從四面八方籠罩在天樞周圍,天樞還在轉動,就如同一隻在烤架上緩緩翻轉的羊羔。

    當溫度上升到足夠高後,天樞體内隐藏的大猛火雷就會劇烈爆發。

    到那時候,方圓數裡都會化為焦土。

     而那個可憐蟲隻能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發生,無力阻止。

     魚腸很高興,他極少這麼赤裸裸地流露出情緒,他甚至舍不得殺掉張小敬了。

    那家夥的臉上浮現出的那種絕望,實在太美了,如同一甕醇厚的新豐美酒倒入口中,真想多欣賞一會兒。

     可惜這個心願,注定不能實現。

    啟動完機關,他和蕭規之間便兩不相欠。

    接下來,他得趕在爆發之前,迅速離開燈樓,還有一筆賬要跟蕭規那渾蛋算。

     至于張小敬,就讓他和燈樓一起被阙勒霍多吞掉吧。

     魚腸一邊這麼盤算,一邊邁步準備踏下木台。

    他的腳底闆還沒離開地面,忽然感覺到腳心一陣灼熱。

    魚腸低下頭想看個究竟,先是一道豔麗的光芒映入他的雙眼,然後火焰自下而上炸裂而起,瞬間把他全身籠罩。

     張小敬攀在木輪邊緣,眼看着魚腸化為一根人形火炬,被強烈的沖擊抛至半空,然後畫過一道明亮的軌迹,朝着燈樓底部的黑暗跌落下去。

     蕭規說過,不會容這個殺手活下去。

    張小敬以為他會在撤退路線上動手腳,沒想到居然這麼簡單粗暴。

    木台之下,應該也埋着一枚猛火雷。

    魚腸啟動的機關,不止讓二十四個燈屋驚醒,也引爆了自己腳下的這枚猛火雷。

    他親手把自己送上了絕路。

     整個身子懸吊在木輪下方的張小敬,幸運地躲開了大部分沖擊波。

    他顧不得感慨,咬緊牙關,在手臂肌肉痙攣之前勉強翻回木輪。

     此時二十四個熊熊燃燒的火團環伺于四周,如同二十四個太陽同時升起,讓燈樓裡亮得吓人。

    張小敬可以清楚地看到樓内的每一處細節。

    青色與赤色的火焰順着旋臂擴散到燈樓内部,像是一群高舉号旗的傳令兵,所到之處,無論蒙皮、支架、懸橋、聯繩還是木輪,都紛紛響應号召,揚起朱雀旌旗。

     沒過多久,整個燈樓内外都開滿了朱紅色的牡丹,它們簇擁在天樞四周,火苗躍動,跳着渾脫舞步,配合着畢畢剝剝的聲音,等待着最終的綻放。

     張小敬頹然靠坐在方台旁,注視着四周越發興盛的火獄,内心陷入無比的絕望與痛苦。

     他披荊斬棘、曆經無數波折,終于沖到了阙勒霍多的身旁。

    可是,這已經到了極限,再無法靠近一步。

    一切努力,終究無法阻止這一個災難的發生,他倒在了距離成功最近的地方。

    隻差一點,但這一點,卻是天塹般的區隔。

     天樞莊嚴地轉動着,在大火中巋然不動,柱頂指向天空的北極方向,正所謂“天運無窮,三光疊耀,而極星不移”。

    可張小敬知道,在大火的燒灼之下,樞中内藏的猛火雷已經蘇醒,它随時可能爆發,給長安城帶來無可挽回的重創。

     這是多麼殘忍的事,讓一個失去希望的拯救者,眼睜睜看着這一切邁向無盡深淵。

    張小敬不是輕易放棄的性子,可到了這時候,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消弭這個災難。

     這一次,他真的已是窮途末路。

     二十四個燈屋相繼爆燃時,元載恰好率衆離開太上玄元燈樓的警戒範圍,朝外頭匆匆而去。

     爆炸所釋放出來的沖擊波,就像是一把無形的鐮刀橫掃過草地。

    元載隻覺得後背被巨力一推,咣當一聲被掀翻在地,摔了個眼冒金星。

    周圍的龍武軍和旅贲軍士兵也紛紛倒地,有離燈樓近的倒黴鬼發出慘叫,抱着腿在地上打滾。

     元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耳朵被爆炸聲震得嗡嗡直響。

    他連滾帶爬地又向前跑出幾十步,直到沖到一堵矮牆後頭,背靠牆壁,才覺得足夠安全。

    元載喘着粗氣,寬闊額頭上滲出涔涔冷汗。

     他的心中一陣後怕,剛才若不是當機立斷,命令所有人立刻退出,現在可能就被炸死或燒死在燈樓裡了。

     那些愚蠢的觀燈百姓不知厲害,還在遠處歡呼。

    元載再次仰起頭,看到整個燈樓都在火焰中變得耀眼起來,二十四團騰騰怒焰,把天空燎燒成一片赤紅。

    這絕對不是設計好的噱頭,再精巧的工匠,也不會把主體結構一把火燒掉。

    那火焰都已經蔓延到旋臂了,絕對是事故,而且是存心的事故! 這就是張小敬說的猛火雷吧? 一想到這個名字,元載的腦袋又疼了起來。

    他明明看見,張小敬把一枚猛火雷往轉機裡塞,這不明擺着是要幹壞事嗎?現在陰謀終于得逞,燈樓終于被炸,無論怎麼看,整件事都是張小敬幹的。

    可元載始終想不明白,張小敬的太多行為充滿矛盾,他最後從頂閣沖入燈樓時,還特意叮囑要元載他們去發出警告,又有哪個反派會這麼好心? 元載搖搖頭,試圖把這些疑問甩出腦子去。

    剛才是不是被那些爆炸聲給震傻了?張小敬如何,跟我有什麼關系?現在證據确鑿,所有的罪責有人擔着,幹嗎還要多費力氣?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元載有一種強烈預感,這件事還沒完,更大的危機還在後頭。

    而今之計,是盡快發出警報才是。

    這個警報不能讓别人發,必須得元載親自去,這樣才能顯出“危身奉上”之忠。

     元載伸出雙手,搓了搓臉,讓自己盡快清醒起來。

     此時燈樓附近的龍武軍警戒圈已經亂套了,一大半士兵被剛才的爆炸波及,倒了一地,剩下的幾個士兵不知所措,揮舞着武器阻止任何人靠近,也不許任何人來救治傷者。

     元載沒去理睬這個亂攤子,他掀起襕衫塞進腰帶,飛速地沿着龍武軍開辟出的緊急聯絡通道,朝着金明門狂奔而去。

    在奔跑途中,元載看到勤政務本樓上也是一片狼藉,燭影散亂,腳步紛沓,就連綿綿不絕的音樂聲都中斷了。

     元載熟知宮内規矩。

    這可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春宴場合,一曲未了而突然停奏,會被視為大不吉,樂班裡的樂師們哪怕手斷了,都得堅持演奏完。

    現在連音樂聲都沒了,可見是遭了大災。

     他一口氣跑到金明門下,看到陳玄禮站在城頭,已沒了平時那威風凜凜的穩重勁,正不斷跟周圍的幾個副手交頭接耳,不停有士兵跑來通報。

     剛才燈樓的那一番火燃景象,陳玄禮已經看到了。

    春宴現場的狼藉,也在第一時間傳到了金明門。

    可陳玄禮是個謹慎的人,并沒有立刻出動龍武軍。

    即使在接到李泌的警告之後,他也沒動。

     龍武軍是禁軍,地位敏感,非令莫動。

    大唐前幾代宮内争鬥,無不有禁軍身影。

    遠的不說,當今聖上親自策動的唐隆、先天兩次攻伐,都是先掌握了禁軍之利,方能誅殺韋後與太平公主。

    兩件事陳玄禮都親身經曆過,深知天子最忌憚什麼。

     試想一下,在沒得天子調令之時,他陳玄禮帶兵闖入春宴,會是什麼結果?就算是為了護駕,天子不免會想,這次你無令闌入,下次也能無令闌入,然後……可能就沒有然後了。

     所以陳玄禮必須得先搞清楚,剛才燈樓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設計好的噱頭,還是意外事故?或者真如李泌所說,裡面故意被人裝滿了猛火雷?視情況而定,龍武軍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反應。

     陳玄禮正在焦頭爛額,忽然發現城下有一個人正跑向金明門,而且大呼小叫,似乎有什麼緊急事态要通報。

    看這人的青色袍色,還是個低階官員,不過他一身髒兮兮的灰土,連頭巾都歪了。

     “靖安司元載求見。

    ”很快有士兵來通報。

     陳玄禮微微覺得訝異,靖安司?李泌剛走,怎麼這會兒又來了一個?元載氣喘籲籲地爬上城頭,一見到陳玄禮,不顧行禮,大聲喊道:“陳将軍,請盡快疏散上元春宴!” 陳玄禮一怔,剛才李泌也這麼說,怎麼這位也是一樣的口氣?他反問道:“莫非閣下是說,那太上玄元燈樓中有猛火巨雷?” “不清楚,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