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四章 子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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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着名字,随車一起朝前開去。

    他們的信念非常堅定,要用自己的喝彩,助女神奪得上元第一的稱号。

     其中最瘋狂的一個追随者,看裝扮還是個貴家公子,此時幞頭歪戴,胸襟扯開,一臉迷醉地手扶車辇,正準備把随身香囊扔過去。

    他忽然見一個獨眼漢子也擠過來,正要呵斥,卻不防那漢子狠狠給了他小腹一肘,貴公子痛得當時就趴在地上。

     那漢子從他腰間随手摘下一柄小刀,一腳踏上他的背,輕輕一躍,跳進了鳳尾車裡。

     鳳尾車的車廂是特制的,四周封閉不露縫隙,不必擔心有瘋狂擁趸沖進來。

    可這漢子對車廂看都不看,噔噔噔幾步來到車前,用小刀頂在了車夫的脖子上。

     “一直往前開,中間不要停。

    ”張小敬壓着嗓子說。

    車夫吓壞了,結結巴巴說這是許娘子的拔燈車,中途要有挑戰怎麼辦?鬥技的規矩,隻要兩車在街上相遇,必有一戰。

    勝者直行,敗者繞路。

     張小敬把刀刃稍微用了力,重複了一遍:“一直往前開,中間不要停。

    ” 車夫不知這是為什麼,可刀刃貼身的威脅是真真切切的。

    他隻得抖動缰繩,讓轅馬提速。

    周圍的擁趸紛紛加快腳步,呼喊着“許合子”之名,周圍民衆聞聽,紛紛主動讓路。

     張小敬這個舉動看似瘋狂,也實在是沒辦法。

    路上太堵,唯一能順暢通行的,隻有拔燈車。

    大家都要看其鬥技,沒人會擋在它前面,甚至狂熱的擁趸還會在前方清路。

     他沒别的選擇,隻能在衆目睽睽之下劫持許合子的車。

     随着前方民衆紛紛散開,這輛鳳尾車的速度逐漸提了上去,那些擁趸有點追趕不及。

    它飛快地通過務本開化、平康崇仁兩個路口,對着東市而去。

     這時在它的右側突然傳來一陣鼓聲,一輛西域風情濃郁的春壺車從東市和宣陽坊之間殺了出來,後頭還跟着一大拔擁趸。

    春壺車頂鼓聲咚咚,一個蛇腰胡姬爬上車頭,擺了個妖娆姿勢——這是向鳳尾車發出鬥技挑戰。

     就在所有民衆都滿懷期待一場驚世對決時,鳳尾車卻車頭一掉,沖着東市北側開去,對春壺車的挑戰視若無睹。

     這可是個極大的侮辱。

    春壺車的擁趸們發出大聲的怒罵。

    這時鳳尾擁趸們才匆匆趕過來,見到自己的女神挨罵,立刻回罵起來,罵着罵着雙方動起手來,路口立成了戰場。

     鳳尾車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隻要繞過東市,就是興慶宮了。

    這時車廂從裡面打開,一個婆子探出頭來。

     原來車廂裡也聽到挑戰的鼓聲,可馬車卻一直沒停,照顧許合子的婆子便出來詢問怎麼回事。

    她看到車夫旁邊,多了一個兇神惡煞的獨眼龍,立刻吓得大叫起來:“禍事了!禍事了!癡纏貨來了!” 每年上元燈會,都會有那麼幾個癡迷過甚的擁趸,做出出格的事:自戕發願的,持刀求歡的,日夜跟定的,竊取亵衣的,什麼都有,都喚作“癡纏貨”。

    這婆子一看張小敬強行上車,也把他當成一個癡纏貨。

     張小敬回過頭,對那婆子一晃腰牌:“靖安司辦事,臨時征調這輛車。

    ”婆子一聽是官府的人,卻不肯甘休了:“許娘子可是投下千貫,你張嘴就征調,耽誤了拔燈大事,誰賠?” 張小敬懶得跟她啰唆,一刀剁在婆子頭旁的車框上,連發髻上的簪子都砍掉半邊。

    婆子吓得倒退一步,咕咚一聲摔回車廂裡。

    借着敞開的小門,張小敬看到一個圓臉女子端坐在裡面,手捧一碗潤喉梨羹,面色淡定,那件霓裳正搭在旁邊小架上。

     “媽媽,若是軍爺征調,聽他的便是。

    ”許合子平靜地說,絲毫沒有驚怒。

    張小敬拱手道:“耽誤了姑娘拔燈,隻是在下另有要事,不得已而為之,恕罪則個。

    ” “比拔燈還大的事嗎?”許合子好奇道。

    她的聲音很弱,大概在刻意保護嗓子。

     “霄壤之别!” 許合子笑道:“那挺好,我也正好偷個懶。

    ”說完捧起羹碗,又小小啜了一口。

    她此時的舉止恬淡安然,全然沒有在高台上那咄咄逼人的淩厲氣勢。

     “姑娘不害怕嗎?”他眯起獨眼。

     “反正害怕也沒用不是?” 張小敬哈哈一笑,覺得胸中煩悶減輕了少許。

    他沖許合子又拱了拱手,回到車夫旁邊。

     此時車子已經駛近興慶宮的廣場。

    現在距離拔燈尚有一段時間,各處入口仍在龍武軍的封閉中。

    不少民衆早早聚在這裡排隊,等候進場。

    那太上玄元大燈樓,就在不遠處高高矗立,裡面隐隐透着燭光,還有不少人影晃動。

     張小敬觀察了一會兒,開口道:“好了,停在這裡。

    ” 馬車在距離入口幾十步的一個拐角處住了腳,還未停穩,張小敬便跳下車去。

    他正要走,許合子的聲音從身後軟軟傳來:“靖安司的軍爺,好好加油吧。

    ” 張小敬停下腳步,叮囑了一句:“你們最好現在離開,離興慶宮越遠越好。

    ”說完這句,他匆匆離去。

     待他走遠了,車夫才敢摸着脖子恨恨罵了一句:“這個癡纏貨!”許合子放下梨羹,兩道黛眉輕輕皺起:“我覺得我們應該聽他的。

    ”婆子從地上爬起來道:“姑娘你糊塗啦,這個挨刀鬼的胡話也信?” 許合子望着遠處那背影,輕聲歎道:“我相信。

    我從未見一個人的眼神,有那麼絕望。

    ” 張小敬并不知道他走後的這些插曲,也沒興趣。

    他已經混在排隊的民衆中,慢慢接近廣場。

     在不算太遠的地方,勤政務本樓上傳來音樂聲,上元春宴仍在繼續。

    很多老百姓跑來廣場,就是想聽聽這聲音,聞聞珍馐的味道,那會讓他們感覺自己也被邀請參加了宴會。

     隻有張小敬的注意力,是放在了龍武軍身上。

    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廣場的戒備外松内緊,極為森嚴,明暗哨密布,等閑人不得入内。

    蚍蜉們一定是弄到了匠牒,冒充工匠混進去的。

     直接闖關是絕不可能的,會被當場格殺。

    張小敬考慮過去找龍武軍高層示警,可他的手裡并沒有證據。

    大唐官員對一個被全城通緝——張小敬此時還不知道情況有變——的死囚犯是什麼态度,沒人比他更清楚。

     一聲歎息從張小敬口中滑出,李、姚、徐、檀棋、伊斯等人全都不在了,望樓體系已告崩潰。

    現在的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沒人支持,沒人相信,甚至沒人知道他在做什麼,陪伴他到這一步的,隻有腰間的那一枚靖安司的銅牌。

     張小敬伸出手來,撣了撣眼窩。

     他又看了一眼勤政務本樓,悄無聲息地從隊伍中離開,朝反方向走去,很快閃身鑽進道政坊的坊門之内。

     道政坊位于興慶宮南廣場的南側。

    當初興慶坊擴為宮殿時,侵占了一部分道政坊區,所以兩者距離很近。

    正因為這個,龍武軍在這裡也駐紮了一批士兵,防止有奸人占據高點。

    不過他們對地勢比較低的地方不那麼上心,也沒有封閉整個區域。

     張小敬入坊之後,避開所有的龍武軍巡邏,徑直向東,穿過富戶所住府邸,來到一處槐樹成林的窪地。

    窪地中央有一個砌了散水的魚池。

    坊中街道兩側的雨水溝,都是流至這裡,然後再通過一條羊溝排入龍首渠。

     此時剛是初春,魚池幹涸見底。

    張小敬小心地摸着池壁下到池底,然後沿羊溝往前摸索前行。

    在即将抵達龍首渠主流時,他蹲下身子,在排放口的邊緣摸到一條長長的排水陶管。

    陶管很長,與龍首渠平行而走,最後把張小敬指引到了渠堤下一個黑漆漆的入口,四截龍鱗分水柱豎在其間。

     這是他臨走前,晁分告訴他的大秘密。

     太上玄元燈樓雖是毛順設計,但萬變不離其宗。

    晁分指出,如果要樓内燈俑自動,非得引入水力不可。

    龍首渠就在興慶宮以南幾十步外,毛順不可能不利用。

    最可能的方式,就是從龍首渠下挖一條垂直于渠道的暗溝,把水引到燈樓之下,推動樞輪,提供動力。

     晁分計算過,以太上玄元燈樓的體積,引水量勢必巨大,再加上還得方便工匠檢修淤塞,這條暗溝會挖得很寬闊,足以勉強容一人通行。

     這樣一來,張小敬便不必穿過廣場,可以從地道直通燈樓腹心。

     這龍鱗分水柱的表面,是一層層鱗片狀的凸起。

    如果有人試圖從兩柱之間的空隙擠過去,就會被鱗片卡住,動彈不得,連退都沒法退,就算在身上塗油也沒用。

     不過晁分早做了準備,他送了一根直柄馬牙锉給張小敬。

    張小敬很快便锉斷一根龍鱗分水柱,然後擠了進去。

    果然,裡面是一個足容一人彎腰行進的磚制管道,從龍首渠分過來的渠水流入洞中,發出嘩嘩的響動。

     張小敬把身子都泡在水裡,仰起頭,把腰間的一柄弩機緊貼着管道上緣,向前一步步蹚去。

    那把弩機也是晁分給的,他見張小敬不接受那刀,便送了這麼一把特制連弩,可以連射四次。

    晁分滿心希望,張小敬能再創造一次用弩的“美”。

     走了幾十步,管道突然開闊起來,前方變成了一個狀如地宮的地下空間。

    水渠在地宮正中流過,兩側渠旁各有三個碩大的木輪,被水推動着不停轉動,在黑暗中嘎吱作響。

    這應該就是太上玄元燈樓的最底層,也是為數以百計的燈俑提供動力的地方。

    在穹頂之上,還有一片造型奇特的馬口,不知有何功用。

     大唐天子為了一個隻在上元節點亮三日的燈樓,可真是花費了不少血本。

     張小敬從水裡爬上來,簡單地擰了擰衣角的水,循着微光仔細朝前方看去。

    他看到在地宮盡頭是一個簡陋的木門,裡面似乎連接着一段樓梯——這應該是出入地宮的通道了。

    門頂懸着一支火炬,給整個地宮提供有限的光亮。

     在火炬的光芒邊緣處,似乎還站着幾個人影。

    張小敬端平弩機,輕手輕腳摸了過去。

    快接近時,他的鼻子裡聞到一股強烈的血腥味。

     張小敬把呼吸壓抑住,再仔細一看,發現那幾個人影不是站着,而是斜靠在幾個木箱子旁,個個面色鐵青,已經氣絕身亡。

    這些人穿着褐色短袍、足蹬防水藤鞋,應該是負責看護水車的工匠。

     在他們旁邊,站着一個身着緊衣的精悍男子,手裡正在玩着一把刀。

     張小敬心中一驚,蚍蜉果然已經侵入了燈樓。

     這時一陣腳步聲從水車的另外一側響起,一個高瘦漢子從陰影走出來,步調輕松,嘴裡還哼着小調。

    不過光線昏暗,看不清臉。

    那精悍男子收起刀,恭敬道:“龍波先生,這邊已都肅清了。

    ” 高瘦漢子若無其事地走過那一排屍體,啧啧了幾聲,說不上是遺憾還是贊賞。

     一聽這個名字,張小敬心中一動。

    龍波?這個靖安司苦苦搜尋的家夥,終于現身了。

    最初他們還以為龍波隻是突厥狼衛的一個内線,現在看來,他分明才是幕後的黑手、蚍蜉的首領。

     張小敬眯起眼睛,弓起腰蓄勢待發。

    等着龍波接近門口,走到火炬光芒邊緣的一瞬間。

    張小敬先是揚手一箭,把門上火炬射了下來,然後利用明暗變化的一瞬間,突然右足一蹬,以極快的速度沖過去,手中弩機一個兩連發。

     那精悍漢子的額頭和咽喉各中了一箭,一頭栽倒在地。

    張小敬直撲龍波,把他按倒在地,用手弩頂住了他的太陽穴。

     火炬在地上滾了幾滾,并沒熄滅。

    張小敬閃開身子,借助火炬的餘光,看到一張枯瘦的面孔,以及一隻鷹鈎鼻。

    與此同時,對方也看清了他的臉。

     “呦,張大頭,别來無恙。

    ”龍波咧開嘴,居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