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四章 子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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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道:“這是我愛郎所涉之事,被奸人遮蔽了聖聽。

    所以隻要陛下略做關注,他便可以脫難了。

    ” 太真想了想,這比讨封賞更簡單,還不露痕迹,遂點頭應允。

    檀棋身子一矮,要跪下叩謝,卻被太真攙扶起來:“我在宮外除了幾個姐妹,隻有你是故識,不必如此。

    ” 看着檀棋瑩瑩淚光,太真心裡忽然有種非凡的成就感。

    一言而成就一段姻緣,也算替自己完成一個夙願。

    她又安慰了檀棋幾句,掀開珠簾去了天子身邊。

     檀棋停在原地,心中忐忑不安。

     此前檀棋已經盤算過,無論是為張小敬洗冤,還是要把靖安司還給東宮,都沒法拿到禦前來說。

    這些事對天子來說,都是小事。

    要驚動天子,必須是一枚鋒利的毒針,一刺即痛的那種。

     這枚毒針,就是阙勒霍多,毀滅長安的阙勒霍多。

     眼下太子欲忍,李相欲争,兩邊都有意無意把阙勒霍多的威脅給忽略了。

    檀棋能做的,就是徹底掀翻整個案幾,把事情鬧大。

    隻要天子一垂問,所有的事情都會擺到台面。

     檀棋不知道這樣攪亂局勢,能否救得了張小敬,但總不會比現在的局面更糟糕。

    不過她也知道,這一鬧,自己會同時得罪太子與李相,接下來的命運恐怕會十分凄慘。

     可她現在顧不得考慮這些事,隻是全神貫注盯着懸水珠簾的另外一側。

    隻見太真的黃冠慢慢靠近通天冠,忽然歪了一下,似乎是把頭偏過去講話。

    過不多時,檀棋看到兩名小宦官匆匆跑進簾子,又跑出來去了席間。

    太子和李相一起離席,趨進禦案。

    遠遊冠和烏紗幞頭同時低下,似在行禮,可卻久久未擡起,隻有通天冠不時晃動,大概是在訓話。

     宮中鐘磬鼓樂依然演奏着,喧鬧依舊。

    檀棋聽不清禦案前的談話内容,隻能靠在雲壁,就像一個押下了全部身家的賭徒,等着開盅的一刻。

     終于,遠遊冠和烏紗幞頭同時擡起,其中一頂晃動的幅度略大,心神似受沖擊。

    檀棋不知吉兇如何,咽了咽口水,也不等太真走出來,悄然退回到太子席位後面。

     李亨一臉鐵青地走回來,看到檀棋,眼神一下恍然:“是你跟太真那女人說的?” “是。

    ”檀棋挺直着身軀。

     “你……”李亨指着她,指頭微微顫抖,氣得不知說什麼好了,“你這個吃裡爬外的賤婢!為了一個死囚犯,什麼都給賣了!” 适才父皇垂問阙勒霍多,兩人都沒法隐瞞。

    李相趁機發難,指責李泌所托非人,任用一個背叛的死囚犯以緻靖安慘敗。

    李亨别無選擇,隻得硬着頭皮與之辯解。

    李相說靖安司無能被襲,他就指責禦史台搶班奪權;李相說張小敬勾結蚍蜉,他就拿出張小敬在西市的英勇行為,反駁污蔑。

     兩人被一個小小婢女拖到一個全無準備的戰争,争吵起來也隻是空對空。

    最後天子聽得不耐煩了,說“大敵未退,何故呶呶!”。

    他對張小敬如何毫無興趣,可阙勒霍多可是要毀滅整個長安的。

    李亨和李林甫隻得一起叩頭謝罪,表示捐棄前嫌,力保長安平安。

     檀棋雖不明内情,可聽到“為了一個死囚犯”這句,便知道靖安司暫時應該不會死咬張小敬了。

    她已經懶得去跟李亨解釋誤會,把身子往後頭牆壁一靠,疲憊地閉上眼睛。

    她聽到有腳步聲傳來,惡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胳膊,往外拖去。

     接下來的事情,隻能靠登徒子自己了…… 士兵們擁入晁分的院子裡,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伊斯。

    他二話不說,直接躍上工棚,把草篷一扯,紛紛揚揚的茅草便落了下來,遮住旅贲軍的視線。

     “張都尉,快走!” 張小敬知道局勢已經不容任何拖延,眉頭一皺,轉身朝反方向跑去。

    可他很快看到,對面屋檐上,十幾名弓手已經站定了身子,正在捋弦。

    這時候再想越牆而走,立刻就會成為羽箭的活靶子。

     他急忙擡頭喊伊斯下來,伊斯正忙着站在棚頂掀草篷,沒聽見。

    忽然黑夜中“唰唰”幾聲箭矢破空,伊斯身子一僵,一頭栽倒在地。

     “伊斯?!” 張小敬大驚,疾步想要過去接應,可一隊旅贲軍士兵已經撲了過來,阻斷了兩者之間的路。

    随後元載也在護衛的簇擁下,進了院子。

    他看了一眼躺倒在地的伊斯,得意揚揚地沖這邊喊道:“靖安司辦事!你們已經走投無路,還不束手就擒?” 為了增加效果,元載親自拿起一把刀,捅在了重傷的伊斯大腿上,讓他發出大聲的慘叫。

     奇怪的是,這次張小敬居然沒動聲色。

     元載對他的冷靜有點意外,可環顧四周,放下心來。

    這裡隻有院門一個入口,衆多士兵持刀謹慎地朝這邊壓過來。

    外圍還有弓手和弩手,控制了所有的高點。

    這是一個天羅地網,這些蚍蜉無論如何也逃不掉。

     不過他想起剛才自己險些被聞染挾持,又後退了幾步,把自己藏在大隊之中,真正萬無一失。

     “上燈!”元載覺得這個美好的時刻,得更亮堂一點。

     立刻有士兵把燈籠挂在廊柱上,整個小院變得更加明亮。

    元載忽然歪了歪頭,“啧”了一聲。

    他終于看清楚,眼前這個男子,似乎是個獨眼,左眼隻剩一個眼窩。

     “張小敬?”元載又驚又喜,他本以為是蚍蜉的兩個奸細,沒想到是這麼一條大魚。

    看來今天的大功,注定是被他獨占了。

     元載向前靠了一點,厲聲喝道:“張小敬!你罪孽深重,百死莫贖!今日本官到此,你還不自殺謝罪?”他見張小敬依然沒動靜,又喊道:“你的黨羽姚汝能、徐賓、聞染等,已被全數拿下,開刀問斬,隻等你的人頭來壓陣!” 元載壓根不希望張小敬投降。

    無論是綁架王韫秀還是襲擊靖安司,這兩口大鍋都要背在一個死人身上,才最安全。

    所以他在激怒張小敬,隻要對方反擊,就立刻直接當場格殺。

     聽到元載的話,張小敬的肩膀開始顫抖。

    學徒以為他害怕了,可再仔細一看,發現他居然是在笑。

    嘴角咧開,笑容殘忍而苦澀,兩條蠶眉向兩側高高挑起,似乎遇到了什麼興奮至極的事。

     張小敬随手撿起旁邊晁分劈竹用的長刀,掂了掂分量,從袖子扯下一條布,把刀柄纏在手上,然後轉過身子,正面對準了那些追捕者。

     元載看到他拿起刀來,心中一喜,口中卻怒道:“死到臨頭,還要負隅頑抗?來人,給我抓起來!” 聽到命令,士兵們一擁而上,要擒拿這“蚍蜉之魁首”。

    不料張小敬刀光一閃,沖在最前頭的人便倒在地上,身首異處,沖天的血腥噴湧而出。

    後面的人吓得頓了一下腳,左右看看同伴,眼神一點,齊沖過去。

    又是兩道刀光閃過,登時又是兩人撲倒。

     後面的士兵還未做出什麼反應,張小敬已經反沖入他們的隊伍中去。

    他一言不發,刀光連閃,他手中的砍刀就像是無常的拘鎖,每揮動一下都要帶走一條人命。

    一時間鮮血飛濺,慘呼四起。

     學徒早吓得瑟瑟發抖,抱頭蹲下。

    隻有晁分本人穩穩坐在爐竈前,繼續看着火焰跳動,對這殘酷血腥的一幕熟視無睹。

     元載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直覺告訴他什麼事不太對勁,他下意識地往後退去,喝令士兵繼續向前。

     張小敬的攻勢還在繼續,他簡直是七殺附體。

    旅贲軍士兵可從來沒跟這麼瘋狂的敵人對戰過,那滔天的殺意,那血紅的怒眼,在黑暗中宛若兇獸一般,觸者皆亡。

    這院子頗為狹窄,地面上雜物又實在太多。

    旅贲軍士兵攢集在一起,根本沒法展開兵力進行圍攻,隻能驚恐地承受着一個人對一支軍隊的攻擊。

     倘若封大倫在側,便會發出警告。

    去年張小敬闖進熊火幫尋仇,殺傷幫員三十多人,連副幫主和幾個護法都慘死刀下,正是這樣一個瘋魔狀态。

     張小敬現在确實瘋了。

     在這之前,他無論遭遇多麼危險的境地,始終手中留情,不願多傷人命。

    可伊斯的中箭以及元載的連番刺激,讓張小敬這一路上被壓抑的怒火,終于找到了發洩的出口。

     同伴們一個個被擊倒,敵人還在步步前進,官僚們愚蠢而貪婪的面孔,老戰友臨終的囑托,長安城百萬生靈,一個又一個壓力彙合在一起,終于把一股隐伏許久的狂暴力量給擠出來,讓他整個人化身為一尊可怕殺魔。

    眼前再無取舍,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更别說那些脆弱的旅贲軍士兵。

     更可怕的是,張小敬的狂暴表現不是瘋狂亂砍,而是極度的冷,冷得像是一塊岩石。

    他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任何顧忌和憐憫,甚至沒有任何保全自己的想法。

    不閃不避,渾然一個沒了血肉與思維的傀儡,唯一殘留的意念就是殺戮。

    每一刀,都是緻命一擊。

     在張小敬的獨眼之中,眼前的慘狀、熊火幫的慘狀,以及當年在西域守城時那一幅修羅圖景,這三重意象重疊在一起。

    随着殺戮在繼續,張小敬已經身陷幻覺,以為自己仍守在西域那一座小堡裡,正在與突厥大軍浴血搏殺。

     這樣一頭沉默的怪物沖入隊伍裡,讓沉默變得更加恐怖。

    在叫嚷和慘呼聲中,幾乎每一個人都是被一擊斃命。

    有個别膽大的士兵想去阻截,卻發現根本攔不住。

    張小敬手裡那把怪異的刀,削鐵如泥,又極其堅韌,砍入了這麼多人的身體,卻依然沒有卷刃。

     僅一個人、一把刀,竟殺得旅贲軍屍橫遍野,很快硬生生給頂出了院子去。

    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享譽一百零八坊。

    可今夜的長安城見證了第六尊閻羅——瘋。

     十來盞燈籠依然挂在廊柱上,燭光閃動,讓地面上那一片片血泊,映出那一個兇殘而孤獨的執刀黑影。

     元載反應很快,第一時間逃出了院子。

    他發現自己的心髒幾乎要跳破胸膛,褲子熱乎乎、濕漉漉的——居然尿褲了。

    那一尊殺神的瘋狂表演,徹底扯碎了元載的膽量。

     元載現在終于明白,為何永王和封大倫對這個人如此忌憚。

    這不是疥癬之憂,這是心腹大患!! 跟随元載及時退出院子的不過七八個人,幸虧外圍還有十來個後援,此時紛紛趕過來。

    可他們看到那凄慘的場面,也無不兩股戰戰。

     “你們快上啊!”元載催促着身邊的士兵,發現自己的聲音虛弱幹癟,全無氣場可言。

    旅贲軍士兵們捏緊了武器,卻都神色惶然,裹足不前。

    他們和元載一樣,已經被那一戰摧毀了膽量和士氣。

     張小敬一步一步朝着院外走來,周身散發着一股絕望而凜然的死氣。

     這強烈而恐怖的氣息,壓迫着士兵們紛紛後退。

    元載在後面驚恐地喊道:“用弩!用弓!”他已經不想别的,隻想盡快擺脫這個噩夢,可肌肉緊繃如鐵,根本動彈不得。

     聽到提醒的旅贲軍士兵如夢初醒,後排的人紛紛取出手弩。

    那個人再厲害,也是個血肉之軀,絕不可能和這些弩箭抗衡。

     就在張小敬即将邁出院子、士兵扣動扳機的一瞬間,那兩扇院門似乎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抓住,“砰”的一聲驟然關上了。

    噗噗噗噗,那一排弩箭全都釘到了門闆上。

    然後啪嗒一聲,似乎是一條橫闩架起。

     元載臉色扭曲起來,如果不親眼見到張小敬死去的話,在未來的人生裡,他恐怕夜夜都會被這個噩夢所驚擾。

     “快!快去撞門!”元載尖叫着,不顧胯下的尿臊味道。

    可是并沒人聽他的,仿佛那是黃泉之國的大門。

     在門内側的張小敬也停住了腳步,他也不知道那兩扇門怎麼就突然關上了。

    他擡起空洞的右眼,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