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四章 子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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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真見到檀棋,大為驚喜。

    她在宮内日久,難得能看到昔日故交,執住檀棋的手:“可是好久沒見到妹妹了,近來可好?”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子初。

     長安,長安縣,光德坊。

     元載再一次回到京兆府門口,略帶沮喪。

     他好不容易逮住聞染,沒想到卻被王韫秀撞見,更沒想到兩人是舊識,親熱得很。

     想劫持王韫秀的狼衛,錯劫了聞染;想劫持聞染的熊火幫,錯劫了王韫秀。

    陰錯陽差兩個誤會,讓這兩位女子遭遇了不同的恐慌和驚吓。

     元載對這個原委很了解,所以很頭疼。

    如果強行要把聞染帶走,勢必要跟王韫秀解釋清楚。

    可這麼一解釋,所謂“張小敬綁架王韫秀”的說辭就會漏洞百出。

     要知道,聞染雖然是個普通女子,她的事卻能從熊火幫一路牽扯到永王。

     聞染不過是個添頭,王韫秀卻是核心利益所在,針對後者的計劃,可絕不能有失。

    左右權衡之下,元載隻能暫且放過聞染,讓王韫秀把她一起帶回王府。

     為了保證不再出什麼意外,元載也登上了王韫秀的馬車。

    聞染很害怕,王韫秀卻挺高興,她一句話,元載立刻就答應了,這說明她的意見在對方心中很重要。

     元載把她們一直送到王府門口,這才返回。

    他内心不無遺憾,這完美的一夜,終于還是出了一個小小的瑕疵,未竟全功。

     “接下來,隻剩下張小敬了。

    ” 他沉思着下了車,正琢磨着如何布置,才能抓住這個長安建城以後最兇殘的狂徒。

    迎面有兩個人走出京兆府的大門,其中一人樣子有些奇怪。

    元載觀察向來仔細,他眯起眼睛,發現是一個波斯人,居然還穿了件青色的醫師袍。

     長安醫館,曆來都是唐人供職。

    胡人很少有從醫者,就算有,也隻是私人開診,斷不會穿着醫館青衫。

    再者說,吉司丞已經下了排胡令,他怎麼還能在這裡? “難道……他是混進京兆府的襲擊者?” 元載想到這裡,陡然生警,繼續朝他看去。

    越看下來,疑慮越多。

    腰間怎麼沒有挂着診袋?為何穿的是一雙蒲靴而不是醫師慣用的皮履?最可疑的,是那青衫污漬的位置。

    要知道,醫師做這類外傷救治,往往要彎腰施救,前襟最易沾滿穢物,而這人前襟幹淨,污漬位置卻在偏靠胸下,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這袍衫本就不是他的,而是屬于一個身高更矮的人。

     元載再看向那個同行者,似是病人模樣,衣着并沒什麼怪異之處,隻是臉上沾滿了煙灰,髒兮兮的看不清面孔。

    可他的步伐,卻讓元載很驚駭,幾乎每一步,距離都是一樣的,整個人很穩。

     隻有一種人會這麼走路,軍人。

     元載聯想起來,不止一個人說過,襲擊靖安司大殿的匪徒,似乎是軍旅出身——難道就是他們? 他沒有聲張,這裡隻有區區兩個人,抓住也沒意義,不如放長線,看能不能釣到大魚。

    元載心裡一喜,今晚的運氣實在是好得過分,難不成連蚍蜉的老巢也能順便端了? 元載悄悄叫來一個不良人,耳語幾句,秘授機宜。

     張小敬和伊斯一路走出京兆府,無人攔阻,心中頗為慶幸。

     走到外面,伊斯問接下來如何。

    張小敬晃了晃那個裝滿碎竹片的口袋,說去找高手鑒看。

    聽到張小敬這麼一說,伊斯不服氣地一擡下巴:“誰還能比我眼力高明?” 張小敬仰起頭,看着大殿上升起的黑煙,感慨道:“靖安司大殿裡,曾有一座長安的縮微沙盤,那可真是精緻入微,鬼斧神工。

    我要找的,就是制作這座沙盤的工匠。

    ” 張小敬曾聽檀棋約略講過。

    李泌在組建靖安司時,要求建起一個符合長安風貌的殿中大沙盤。

    這是個難度極高的任務,不少名匠都為之卻步,最後一個叫晁分的匠人完成了這件傑作。

     有意思的是,晁分并非中原人士,他本是日本出雲人,跟随遣唐使來長安學習大唐技藝。

    這人極有天分,在長安待了十幾年,技藝已磨煉得爐火純青。

    他的主人,即是大名鼎鼎的衛尉少卿晁衡——也是一位日本人。

     晁分住在殖業坊内,距離這裡并不算遠。

    這長安城裡若有人能看出這竹器的端倪,隻能是晁分了。

     兩人離開光德坊,重新投入波濤洶湧的人海之中,不一會兒便趕到殖業坊中。

    這裡緊靠朱雀大道西側,也是甲第并列的上等地段,門口燈架鱗次栉比,熱鬧非凡。

     不知為何,這裡的花燈造型,比别處要多出一番靈動。

    比如金龍燈的片片鱗甲,風吹過來時,會微微掀開,看上去那龍如同活了一般;壽星手托壽桃,那桃葉還會上下擺動,栩栩如生。

    比起尋常花燈,這些改動其實都不大,但極見巧思,有畫龍點睛之妙。

     所以殖業坊附近的觀燈之人,也格外地多。

    伊斯憂心忡忡:“看這些花燈,想必都是出自那位巧匠之手。

    他這時候怎可能安坐家中,必然是敝帚自珍,四處去欣賞了。

    ” 張小敬已經放棄指摘他亂用成語的努力,皺着眉頭道:“盡人事,聽天命。

    ” 兩人分開人群,進入坊中。

    坊内也擺了許多小花燈,一串串挂滿街道兩旁,分外可愛。

    晁分在這坊裡算是名人,稍微一打聽,便打聽出他的住所。

     那是一處位于十字街東北角的尋常門戶,門口樸實無華。

    若不是挂着一個寫着“晁府”的燈籠,根本沒人敢相信這是那位捏出了長安城沙盤的巧匠的住所。

     張小敬上前敲了敲門環,很快一個學徒模樣的人開了門,說老師在屋裡。

    他們進去之後,不由得為之一怔。

     整個院子裡,扔滿了各種竹、木、石、泥料,幾乎沒地方下腳。

    各種半成品的銅盞木俑、鐵壺瓷枕,堆成一座座小山。

    院子旁立起一座黃磚爐窯,正熊熊燃燒,一個虎背熊腰的小矮子正全神貫注地盯着窯口。

    那古銅色的緊實肌肉上沁着汗水,在爐火照映下熠熠生輝。

     伊斯大為驚訝,今天可是上元節啊,這家夥不出去玩玩,居然還貓在自家宅院幹活,這也太異類了吧? 張小敬走近一步,咳嗽了一聲。

    那矮子卻置若罔聞,頭也不回。

    旁邊學徒低聲解釋道:“老師一盯爐子,會一連幾天不眠不休,也不理人……” 張小敬哪裡有這個閑心,他上前一步:“我是靖安司都尉張小敬,今夜前來,是有一樣東西請先生鑒定一二。

    ” 聽到“靖安司”三字,晁分終于轉過頭來,漠然道:“鑒定什麼?” “碎竹頭。

    ”張小敬捏住袋子,在眼前晃了晃。

     “沒興趣,請回吧。

    ”晁分拒絕得很幹脆。

    學徒又悄聲解釋道:“老師就是這樣,他最近迷上燒瓷,對瓷器以外的東西,連看都懶得看。

    ” 張小敬道:“這關系到長安城的安危,事急如火,請務必過目。

    這不是請求,這是命令!” 沒想到把長安城搬出來,晁分還是漠然處之。

    他的眼神一直盯着爐口,似乎天地萬物都沒有這爐中燒的東西重要。

     若在平時,少不得會稱贊他一句匠人之心,可如今時間寶貴,不容這家夥如此任性。

    張小敬伸手過去要拽,不料晁分反手一甩,居然把他的手掌生生抽開。

    張小敬自負手勁了得,在晁分面前卻走不過一回合。

     在長安這麼多年,他專注于工匠手藝,早鍛煉出了兩條鐵臂膀。

     伊斯一看也急了:“靖安司遭遇強襲,死傷泰半,司丞被擄,大殿被焚,這是唯一的線索……”聽到這裡,晁分突然轉動肥厚的脖頸,一對虎目朝這邊瞪過來:“你再說一遍!” “靖安司遭遇強襲,死傷泰半,司丞被擄……” “下面一句!” “大殿被焚。

    ” 晁分雙手猛然抓住伊斯,伊斯頓覺如同被一對鐵鉗夾住,根本動彈不得。

    晁分沉聲道:“大殿被焚,那麼我的沙盤呢?” “自然也被焚燒成灰。

    ” 張小敬說。

    他已經号住了這個人的脈。

    晁分是個癡人,除了手中器物,一無興趣,想觸動他,必須得戳到讓他最心痛的地方。

     果然,晁分一聽沙盤被毀,兩團虬眉擰在一起,竟比聽見真長安城遭遇危險還痛惜。

    他忽然低吼了一聲,兩條鐵臂松開伊斯,在旁邊木闆上重重一撞,“咔嚓”一聲,上好的柏木闆居然斷成兩截。

     “那是我借給靖安司的!以後要帶着它返回日本,再造一個長安出來!就這麼毀了?誰,是誰下的手?” 張小敬不失時機道:“這些竹頭,是抓住兇手的重要線索。

    ”晁分把覆滿老繭的大手伸出來,眼睛血紅:“拿來!” 伊斯把口袋交過去,晁分把碎竹頭盡數倒出,逐一辨認,學徒連忙把燭光剪得再亮一點。

    晁分的手指雖然短粗,卻靈巧得緊,那些細碎的竹屑在他手指之間流轉,卻一片都沒掉下去。

    晁分又拿來一塊磨平的透明玉石,眯起一隻眼睛觀察。

     “這些碎片,出自十二名不同的匠人之手。

    他們的手勁各不相同,這竹片上的砍痕亦深淺不一。

    ” 伊斯聽得咂舌,他自負雙眼犀利,可也沒晁分這麼厲害。

    晁分又道:“這削竹的手法,不是出自長安的流派,應該更北一點。

    北竹細瘦,刀法内收,而且不少碎片邊緣有兩層斷痕,這是切不得法,隻得再補一刀的緣故,大概是朔方一帶的匠人所為。

    ” 他不愧是名匠,一眼就讀透了這些碎片。

    可是張小敬略感失望,這些消息對阙勒霍多沒什麼幫助。

     “那麼這個呢?”他把魚腸掉落的那枚竹片也遞過去。

     他略看一眼,便立刻侃侃而談:“外有八角,内有凹槽,你看,竹形扁狹,還有火灼痕迹,這是嶺南方氏的典型手法,又吸收了川中林氏的小細處理……”整個大唐的工匠地域特點,晁分都精心揣摩過,這些東西在他面前無從遁形。

     “這個和那些碎竹頭,有什麼聯系嗎?” “我隻能說,跟那些散碎竹片結合來看,它們都是做某種大器切削下來的遺料。

    ” “能看出是誰切削的嗎?”張小敬覺得這事有戲。

     晁分看了他一眼:“長安工匠數萬,我又不是算命的,怎麼看出來?”張小敬一噎,知道自己這個要求确實過分了。

    他若真能一眼而知手筆,幹脆當神仙算了。

     晁分緩緩開口道:“不過我倒能告訴你,這是幹嗎用的。

    ” 他吩咐學徒取來兩截原竹,随手拿起一柄造型怪異的長刀,咔嚓咔嚓運刀如風。

    張小敬和伊斯看去,落在地上的碎竹片,和帶來的碎竹形狀差不多。

    過不多時,晁分手裡,多了一個造型怪異的竹筒,兩頭皆切削成了鋸齒狀,可以與另外一個竹筒彼此嵌合,甚至還能轉動。

     僅僅隻是看了幾片竹片邊角料,晁分就能倒推出制造的東西,真是驚為天人。

     “這能幹什麼用?” “這是麒麟臂,可以銜梁接柱,驅輪挈架,功用無窮。

    據我所知,整個長安隻有一個人的設計,需要這麼精密的部件。

    ”晁分手撫竹筒,感慨道,“也是我唯一還未超越的人。

    ” “誰?” “毛婆羅的兒子,毛順。

    ” 毛婆羅乃是武周之時的一位高人,擅丹青,精雕琢,在朝中擔任尚方丞一職。

    梁王武三思為巴結武後,和四夷酋長一起上書,請鑄銅鐵天樞,立于端門之前。

    而這天樞,便是毛婆羅所鑄。

     毛婆羅的兒子毛順,比乃父技藝更加精妙,在長安匠界地位極高。

    隻看晁分的贊歎,便知這人水準如何。

     張小敬也聽過這名字,心中飛速思索起來。

    之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