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三章 亥正

關燈
丢下這一句話,龍波不再理會這位前靖安司丞,轉身從地窖口一步步走上去。

    待走到了地面,他環顧四周,把視線投向燈籠光芒所不能籠罩的黑暗角落中去。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亥正。

     長安,不明。

     吱呀—— 許久未開的木籠門被硬生生拽開,樞軸發出生澀幹癟的聲音。

    李泌被人一把推進去,幾乎栽倒在地。

    他的腳踝上戴着一串鐵鐐铐,雙手被牢牢捆縛在身後,口中還被勒了一根布帶,以防其咬舌自盡。

     欣賞完那一場猛火雷的“盛景”後,他就被蚍蜉帶到庭院附近的一處地窖裡來。

    這裡擱着一隻巨大的木籠,大概是主人曾經用來裝什麼海外珍禽異獸的,木縫間散發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李泌身形站得筆直,距離任何一邊的栅欄都很遠。

    他不打算坐下或躺倒,那是籠中禽獸的行為,他嚴守着最後一絲尊嚴。

     整個地窖裡隻有一個透氣的小窗口,所以氣息很渾濁。

    兩名守衛有意無意地,都靠地窖門口而站,那裡有一條傾斜向上的石階,通向地面,呼吸稍微舒服一點。

     這些守衛神态很輕松,他們并不擔心李泌會逃跑。

    這是個文弱書生,不通鬥技,就算掙脫了捆縛,仍舊身困木籠;就算脫出了木籠,也身困地窖——退一萬步,就算他真的從地窖離開,外頭還有庭院裡的大量守衛,絕對不可能脫逃。

    他們留在地下唯一的職責,其實是防止李泌自戕。

     李泌很清楚,自己這次恐怕是不可能幸免于難了。

    他現在最急切的,不是保全性命,而是設法把消息傳出去,至少得讓張小敬知道,蚍蜉的手法是什麼。

     李泌不怕死,他擔心的是東宮和阖城百姓。

     他再一次環顧四周,努力想找出一絲絲破綻。

    可是李泌再一次失望了,這裡戒備太過森嚴,且深入地穴,别說傳消息出去,就連外面什麼情形都看不到。

     如果是張小敬在,他會怎麼做?李泌不由自主地想,可他實在想象不出來。

    一個自幼錦衣玉食的高門子弟,實在沒法揣度一個在西域死裡逃生的老兵心思。

     “太子啊,這次我可能要食言了……”一個聲音在他内心響起,無論如何都壓不下去。

     就在這時,地窖口傳來一陣腳步聲。

    李泌擡起頭,發現龍波居然又回轉過來,這個人還咀嚼着薄荷葉,腮幫子蠕動得格外用力,臉上挂着一絲微妙的笑意。

     他走到木籠前:“李司丞,我是特意來賀喜的。

    ” 李泌沒作聲,他知道必定又有什麼壞消息——可局勢還能壞到哪兒去呢? “剛才我的手下回報,靖安司已被重建,司丞你這一副重擔,可以卸掉了。

    ”龍波盯住李泌,看着他的眉頭慢慢又擰在一起,心中大快。

    可惜李泌口中有布條,不然聽聽他的話,想必會更過瘾。

     “聽說接手之人,是個叫吉溫的殿中侍禦史,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全城通緝張小敬,指說他是内奸。

    如今靖安司的三羽令,已傳遍整個長安。

    ” 不用太多說明,龍波知道李泌一定能明白這條消息背後的意義。

    李相強勢介入,靖安司的職權徹底失守,而解決蚍蜉的最後一線希望,正在被自己人斬斷。

     他特意跑下地窖來說這個,就為了給囚犯最後一擊。

    龍波相信,這個意外的好消息會讓李泌徹底放棄反抗。

    他笑意盈盈地看過去,果然,李泌皺起的眉毛,再也沒舒展開來。

     龍波一擡手指,讓守衛把李泌口中的布條卸掉。

    李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他沒有咬斷自己舌頭。

    事到如今,自盡已經毫無意義。

     “你們這些蚍蜉背後,原來是李相?”李泌脫口問道。

     龍波哈哈大笑:“司丞可真是擡舉我們了,我們可高攀不起那麼大的人物——不過李相派去的那位新長官,不是卧底,卻勝似卧底。

    在他的主持下,現在沒人追查我們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張小敬身上。

    我們應該送塊匾給他才對。

    ” 李泌沒理會這個戲谑:“張小敬呢?也被擒了?” “早晚的事。

    張小敬若是足夠聰明,現在應該已設法逃出城去了。

    ”龍波喜氣洋洋地說。

     李泌動了動嘴唇,沒有反駁。

    張小敬已經失去了被赦免的保證,又被剝奪了查案的權力,再沒有任何理由堅守下去,換了他在張小敬的位置,也會這麼選。

     那張清俊面孔浮現出濃濃的頹喪神色,雙眼光芒盡斂。

    這次是徹底輸了。

    龍波知道,這個人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動力,因為他一點希望都看不到。

     “所以司丞不必再心存幻想,索性好好歇息,念念咒,打打醮,說不定等會兒真能羽化登仙,還得感謝我成就您的仙緣呢。

    ” 丢下這一句話,龍波不再理會這位前靖安司丞,轉身從地窖口一步步走上去。

    待走到了地面,他環顧四周,把視線投向燈籠光芒所不能籠罩的黑暗角落中去。

    那裡隐伏着一個身影,剛才就是他把最新的消息傳過來。

     龍波還未開口,魚腸特有的沙啞聲已傳入耳中:“我要走了。

    ” “嗯?守捉郎的線索,應該已經徹底斷了吧?你還要去哪裡?”龍波一愣。

     “我要去殺掉張小敬。

    ”聲音還是那麼平淡,可裡面蘊藏着濃濃的殺機。

     龍波知道,魚腸一向自負,這次差點中了張小敬的陷阱,還丢了條胳膊,這個奇恥大辱一定得洗刷才成。

    他皺眉道:“張小敬應該已經出城了吧?他沒那麼蠢。

    ” “他就是那麼蠢。

    我看到他已回靖安司,若非要來這裡回報,我已經綴上去了。

    ”魚腸固執地回答。

     “靖安司?”這個消息讓龍波驚訝不已,“他是要自投羅網嗎?” 黑暗中沒動靜,魚腸也不知道張小敬為何有如此反常的舉動。

     龍波看了眼庭院裡的水漏,現在是亥正過一點,他對魚腸道:“不要為這個人分心了,最後一步任務馬上開始,你我先去把事情辦妥。

    張小敬那邊,随他去吧,對我們應該沒有威脅。

    ” “随便你,但我要親自動手。

    ” 魚腸的聲音消失了,他已經離開了庭院。

    龍波在原地駐足一陣,伸手往腰帶裡摸了摸,發現薄荷葉已經嚼光了。

    他懊惱地咂了咂嘴,吩咐旁邊的人去準備一匹精壯騾子。

     龍波站在燈燭下,用沒人聽見的聲音喃喃了幾句。

     太子李亨聽到外面有喧嘩聲,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旄尾,從四望車探出身子去,恰好看到檀棋正扒住了四望車的轸闆,聲嘶力竭地喊着話。

     黑暗中,看不清這女人的面容,可是那聲音卻讓他心驚不已: “太子殿下!靖安有難!” 李亨略帶驚慌地看向左右,這種話在大街上喊出來,連儀仗隊帶周圍百姓都聽得見,這會惹起多大亂子? 衛兵們反應迅速,已經撲了過去。

    兩三個人抓住檀棋,狠狠地把她從車子旁拖開,旁邊還有人舉起了刀,與此同時車夫也抖動缰繩,加快了速度。

    這是儀仗遭到意外時的正常反應,李亨急忙站起身來,揮動手臂:“停下!停下!” 車夫本來已加起速度來,驟然聽到要停,隻得猛一勒缰繩。

    可惜這是一輛驷車,四匹轅馬反應不一,這麼急促的加速與減速,讓車轅登時亂了套。

    後馬住了腳,前馬還在奔馳,四力不勻,馬車歪歪地斜向右側偏去,連續撞倒了好幾個步行的百姓,還把後頭車廂狠狠地甩了一下,精緻的雕漆廂側在坊牆上蹭出一道長長的口子。

     同車的太子妃韋氏有些狼狽地扶住前欄,不滿地問丈夫怎麼了。

    李亨顧不得搭理她,沖後頭喊道:“别動手,把她帶過來!” 本來士兵已經要把檀棋帶離人群,可太子發話,他們隻好掉轉方向,抓着她的兩條胳膊,一路拖行到四望車前。

    為防身懷利刃,他們還在檀棋身上粗暴地摸了一遍,扯開了好幾條絲縧。

     借助四望車旁的燈籠,李亨看到了檀棋的臉,認出她是李泌身邊的家養婢女,似乎叫檀棋吧?不過不同于往日的雍容優雅,她團髻被扯散,黑長的秀發披下來,衣着不整,極之狼狽。

     在韋氏狐疑的注視下,李亨下了四望車。

    他沒有立刻接近檀棋,而是環顧左右,然後擡起手對士兵說:“把她帶去那裡,清空四周,閑雜人等不得靠近。

    ” 他指的地方,是一處茶棚。

    這是依着坊牆搭起來的一個臨時竹棚,外頭用幾個木箱與篷布一圍,權作櫃台。

    櫃台後頭停放着一輛寬車,車上架起一具小車爐,把劣等散碎茶葉和姜、鹽、酥椒混在一起煎煮。

    觀燈的人渴了,都會來讨一碗喝,雖然味道淡薄,畢竟便當。

     太子有令,衛兵立刻過去,把棚主和喝茶的客人都清了出去,然後豎起帷障,把茶棚隔出一片清淨空間。

    待到屏障内沒有其他人了,李亨這才問檀棋怎麼回事。

     檀棋見太子的臉上隻有驚奇,卻無焦慮,便明白他壓根不知道靖安司遇襲的事。

    不知道這是李亨對李泌太過放心的緣故,還是有人故意不讓消息傳去東宮…… 她收斂心神,把之前的事情簡單扼要地說了一遍。

    李亨一聽,登時倒退幾步靠在車爐旁,神情如遭雷磔。

    他待了片刻,方才急問道:“那……那長源呢?” 檀棋搖搖頭,她也沒回去光德坊,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公子一定是出事了,這個确鑿無疑。

    李亨來回踱了幾步,大聲喚進一個親随,讓他立刻趕到光德坊,盡快搞清楚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親随應了一聲,立刻離去。

    這時太子妃韋氏一臉擔心地進來,詢問發生了什麼,李亨卻失态地咆哮起來,讓她出去。

    他親自把帷障重新扯下來,然後用手轉着腰間的蹀躞,把上頭拴着的算袋、刀子、砺石等小玩意拽來拽去——這是李亨心情煩躁時的習慣動作。

     靖安司是他的心血,李泌是他的心腹,這兩樣李亨都絕不容失去。

    可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他還得靠一個婢女冒死通報才知道。

    這讓李亨除了憤怒之外,還有隐隐的驚慌。

     檀棋默默地看着,在心中暗暗歎息。

    這位東宮,可以依靠的心腹實在太少了。

    李泌一去,他甚至連最基本的情報都無法掌握。

     李亨看了眼檀棋,喃喃道:“長源那麼聰明,不會有事的……對吧?”與其說他在勸慰檀棋,倒不如說在為自己鼓勁。

    檀棋趨前一步,低聲道:“太子殿下,如今最急的,不是公子,而是張小敬。

    ” “張小敬?”李亨要回憶一下才記起這個名字。

    為了這個囚犯,李泌與賀知章幾乎鬧翻,至今賀知章還昏迷不醒。

     “現在張都尉是調查阙勒霍多唯一的希望,可不知為什麼,靖安司卻發布命令,全城通緝他。

    太子殿下,您務必得設法解決此事!否則整個長安城……和公子都完了!” 李亨卻疑惑道:“突厥人不是解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