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三章 亥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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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梁上緩緩吊下來,慢慢臨近地面。

    趙參軍一邊講着,一邊用餘光看過去,看到一個影子順繩子吊下,心跳陡然變快。

     這影子正是伊斯。

    他剛才勘察過,這個推事廳乃是個半廳,與鄰近的架閣庫共享同一個房梁。

    架閣庫是儲存文牍之用,沒人會來。

    這樣伊斯隻要潛入庫中,攀上大梁,便可以悄無聲息地進入推事廳。

     這樣一來,隻要趙參軍把吉溫注意力吸引住,伊斯便可為所欲為了。

     這是最驚險最刺激的一次跑窟,伊斯輕輕落地,距離吉溫不過七步,大氣不敢出一聲。

    隻要吉溫稍一偏頭,就會發現屋中多了一人。

     伊斯環顧四周,除了書案、跪毯、閣架之外,屋角還堆着一堆錦紋木箱,用屏風隔開。

    想來是新官嫌亂,一時又不好清走,索性一股腦藏到了屏風後頭。

    伊斯蹑手蹑腳過去,轉過屏風,打開其中一個,裡面果然有一堆雜物,應該是昌明坊遺留的。

    不過箱中沒有竹頭,他便又去開了第二個。

     外頭趙參軍見伊斯還在尋找,隻得拼命拖延時間。

    吉溫幾次想回頭,趙參軍一見有苗頭,立刻會提高嗓門,強行插入一段并沒發生的懸疑情節,好把吉溫注意力拉回去。

    他心裡暗暗叫苦,自己平時愛看傳奇故事,沒想到有一天得親自編。

     那邊伊斯手腳迅速,已經開到了第三個箱子,扒拉開一堆散碎木塊和斷木之後,在箱底發現一個紮緊的粗布口袋。

    他解開繩子,裡面是一把散碎竹頭。

    伊斯大喜,伸手把口袋撈起,卻忘了撐住箱子蓋。

    蓋子猛然落下,伊斯急忙推掌一墊,總算及時托住,可也輕輕發出一聲“砰”。

     聲音不大,但在屋子裡聽着卻頗為明顯。

    吉溫猛然回過頭,疑惑地朝這邊看來。

    伊斯趕緊把身子靠在屏風後頭,屏住呼吸。

    吉溫擡手示意趙參軍稍等,朝屏風方向走了幾步。

    這屋子裡很空闊,唯一不在視線内的,隻有這屏風的後面,聲音八成是從這裡傳來。

     伊斯與吉溫隻有一屏之隔,汗水從鼻尖輕輕沁出來。

    他正在考慮,要不要出手制住吉溫,挾持着硬往外闖。

    趙參軍見勢不妙,突然一捂腦袋,痛苦地蹲下來,口中慘号:“可恨那張小敬,将下官打暈,至今傷痛未去!痛乎哉?痛也!” 吉溫回轉過去,溫言相勸。

    伊斯趁着這個當,把平日裡的本事發揮出了十二成,拽着那繩子一口氣便翻上大梁,收回繩索。

    恰好一隻老鼠跑過,伊斯随手逮住,丢了下去。

    那老鼠一落地,隻暈了一霎,立刻跳起來朝外頭跑去。

     吉溫這時剛好回過頭來,看到一隻老鼠飛竄而過,神情一松,以為聲音是從它而來。

     伊斯抓着口袋退回架閣庫,再與外頭張小敬會合。

    這時趙參軍也滿頭大汗地出來了,吉溫聽完那故事,發現他純在訴苦,沒提供任何于今有用的消息,訓斥了一頓,把他攆了出來。

     伊斯拽着張小敬要走,張小敬卻看向趙參軍:“你可知道姚汝能在何處?就是那個劫我出去的年輕人。

    ” 趙參軍在新靖安司負責内務,對這些事很熟悉:“他才被抓住不久,現在被拘押在京兆府的監牢裡,罪名是……和您勾結。

    ” 又一個不幸的消息被證實,張小敬顧不得傷感,又問道:“有一個叫聞染的姑娘,你可知道下落?”趙參軍想了半天,搖頭道:“不知道,沒聽過。

    ” 伊斯在旁邊,聽到張小敬一聲很明顯的歎息。

    他小聲問道:“要不要順便去監牢劫人?或者先把徐主事弄出去?”張小敬堅決地搖搖頭:“我們現在沒有時間,他們隻能等。

    ” 面對長安的大危機,張小敬隻能有所取舍。

    他的大手,不由得捏緊了那個裝滿碎竹頭的口袋。

    今晚他一直做着選擇,至于對與錯,已無暇去考慮。

     “下官可以代為照顧,雖然沒法開釋,至少不必吃什麼苦頭。

    ”趙參軍乖巧地主動表态,然後偷偷瞄了一下伊斯的雙眼,又趕緊挪開。

     張小敬沒有多做停留,放了趙參軍,然後和伊斯朝京兆府外頭走去。

     他們真的沒什麼時間,因為眼下必須去找一個關鍵人物。

     興慶宮位于長安東北角的春名門内,本名為興慶坊,乃是天子潛邸。

    天子登基之後,便把永嘉、勝業、道業三坊各劃了一半給興慶坊,大修宮阙,号曰“南内”,與太極宮、大明宮遙遙相對。

    一年下來,天子倒有大半時間是在這裡待着,這裡俨然是長安城的核心所在。

     興慶宮與尋常宮城迥異,北為殿群,南為禦苑。

    其中最華麗的地方,是位于西南的兩座樓。

    一棟叫花萼相輝樓,一棟叫勤政務本樓。

    上元春宴,即是在勤政務本樓舉行。

     此時樓中燈火通明,又有銅鏡輝映。

    賓客觥籌交錯,氣氛熱鬧非凡。

    彩娥仆役執壺端盤,流水樣行走于席間。

    鼓樂聲中,幾十個伶人正跳着黃獅子舞,這是天子之舞,其他人若非今日,根本無緣見到。

    有興緻高的官員和國外使節,甚至起身相舞,引得同僚陣陣喝彩。

     太子李亨捏着個犀角侈杯,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可是微微顫抖的手腕,卻讓杯中滿滿的清酒不停地灑出來,在地毯上洇出一個個水點。

    他的臉色,和周圍喜氣洋洋的氣氛大相徑庭。

     親随已經打探清楚靖安司的事,回報太子。

    李亨沒料到情況比檀棋說的更加惡劣,李泌為蚍蜉所擄,靖安司被李相趁勢奪走,而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張小敬勾結外賊。

     李亨忍不住埋怨起李泌來,當初他堅持任用這個死囚犯,結果卻捅出這麼個婁子。

    李亨看了上首一眼,簡直不敢想象,如果這些事傳到父皇耳朵裡,會是怎樣一個結果。

     檀棋拿起執壺過來裝作斟酒,低聲對李亨道:“太子殿下,而今至少設法把通緝令收回。

    ” 李亨看了一眼下首,在那幾排席位的最前頭,正端坐着李相李林甫。

    他無奈地搖搖頭:“張小敬是否勾結外賊,目下還不确知。

    貿然撤銷,隻怕會給李相更多借口。

    ” 平日有賀知章、李泌為謀主,李亨尚有自信周旋。

    如今兩人都不在了,面對李相的攻勢,太子隻能把自己像刺猬一樣縮成一團。

     檀棋急道:“張都尉一直和我在一起,不可能勾結外賊!”李亨誤會了她話裡意思,以為兩人有私情,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家公子的下落,這才是你要關心的事情吧?” 檀棋哪裡聽不出弦外之音,面色漲紅,立刻跪倒在地:“我不是為他,亦不是為公子,而是為太子與長安百姓安危着想。

    蚍蜉這樣的兇徒,唯有張都尉能阻止。

    ” “哼,姑且就算張小敬是清白的吧。

    碰到這種事,恐怕他早就跑了。

    撤銷不撤銷通緝令,又有何意義?” “不,張都尉不會放棄!他所求的,隻是通行自由,好去捉賊。

    ”檀棋擡起頭,堅定地說。

     李亨把手一擺:“一個死囚犯,被朝廷通緝,仍不改初心,盡力查案?這種事連我都不信,你讓我怎麼去說服别人?”他說到這裡,口氣一緩:“我等一下去找李相,隻希望靖安司能盡快找到長源,其他的也顧不得了,大不了我不去做這太子。

    ” 他自覺情真意切,可檀棋内心一團火騰騰燃燒起來,真想把酒潑過去。

    外面那些人為了長安,殚精竭慮出生入死,可太子反反複複糾結的,卻隻是這些事。

     “那些蚍蜉,還在逍遙法外。

    阙勒霍多,随時可能會把整個長安城毀掉啊!”檀棋的聲音大了點,引得附近的賓客紛紛看過來。

    李亨眉頭一皺:“噤聲!讓别人聽到怎麼得了!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再管了。

    ”說完他把酒杯往案子上一磕,鼓鼓地生起悶氣來。

     被一個家養婢女咄咄相逼,太子覺得實在顔面無光。

    全看在李泌的面子上,他才沒有喝令把檀棋拖出去。

     檀棋跪着向後蹭了幾步,肩膀顫抖起來。

    太子似乎已決意袖手旁觀,這讓她彷徨至極。

    她的身份太過低微,太子不管,再也沒有别的辦法可以左右局勢了。

     等一下,還有一個辦法。

     “直接面求聖人?” 檀棋被自己的念頭吓了一跳,這得有多瘋狂?可她擡起脖頸,向太子上首看去。

    天子就在不遠處的燕台之上,距離不過數十步。

    如果她真打算沖到天子面前,此時是最好的機會。

    檀棋知道,沖撞禦座是大罪,直接被護衛當場格殺都有可能——但是至少能讓天子知道,此時長安城的危機迫在眉睫。

     “不退,不退,不退。

    ”大望樓的燈光信号,在她的腦中再度亮起。

     檀棋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她本是孤兒,若非李家收養早就成了餓殍。

    這個世界上除了公子之外,本也無可留戀,也就無可畏懼。

    檀棋相信,公子碰到這種事情,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至于那個登徒子……一定也在某處黑暗裡奮戰吧? 這兩個人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從不把檀棋當成一個有着美麗軀殼的人俑,都相信她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價值的事。

     現在正是證明這一點的時候。

     檀棋向李亨叩頭請退,然後背靠身後雲壁。

     這裡的所有牆壁,都用輕紗籠起,上用金線繡出祥雲。

    有風吹過閣窗,輕紗飄動,便如雲湧樓間一般。

    所有的宮中侍女,都會披一條相同材質的霞帔,無事時背靠雲壁而立,飄飄若天女。

     檀棋貼着雲壁,不動聲色地向前靠去。

    她輕提縧帶,好讓裙擺提得更高一點,免得一會兒奔跑時被絆倒。

     勤政務本樓在設計時,就考慮到了天子與諸臣歡宴的場合,因此整個地闆并非平直,而是微微有一個坡度。

    天子禦席,就在坡頂,放眼看下去,全局一覽無餘。

    在這道坡的兩側,則是侍女仆役行菜之道。

    賓客更衣、退席亦走此道。

     今日是節慶,天子以燕弁服出席,以示與臣同樂,是以四周也沒有帷障,隻用懸水珠簾略隔了一下。

    檀棋沿着這條道緩步而上,隔着熠熠生輝的珠簾上緣,能看到那頂天下獨一無二的通天冠,連上頭的十二根梁都數得清楚。

     從這個位置到天子禦席,之間隻隔了一個老宦官和兩名禦前護衛。

    她隻消突然發力,便可在他們反應之前沖到面前,不過隻有喊出一句話的機會。

     這一句話至關重要,檀棋在心中醞釀一番,強抑住自己緊張的心情,準備向前邁去。

     這時一隻纖纖玉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檀棋身子一震,下意識地回頭,看到身後站着一個頭戴黃冠,身披月白道袍的女道人,臂彎披帛,手執拂塵,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這女道士體态豐腴,眉目妩媚,雙眉之間一點鵝黃钿,可謂是豔色生輝。

    檀棋脫口而出: “太真姐姐?” 話音剛落,恰好外頭更鼓咚咚,子時已到。

     《霓裳羽衣舞》的曲調适時響起,把宴會氣氛推向另外一個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