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章 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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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延伸,立刻追了過去。

    這口井位于一座小廟的後院,這是個民間野祠,廟裡供着華嶽府君,連廟牆也沒有,開門即是坊内橫街。

    時值中元,不少附近居民都會來燒一炷過路香,香火還頗旺盛。

     張小敬繞到廟前,看到一群百姓驚訝地指指點點。

    兩個賣籠餅和羊羹的小攤子翻倒在地,一片狼藉。

    再往前看,一個頭戴折上巾的年輕人趴在地上,手持馬鞭,朝着一個方向大罵,顯然是坐騎平白被搶。

     張小敬面色一凜,若是讓突厥狼衛搶到坐騎,可就前功盡棄了。

    他撥開人群沖到街邊,飛身截住正好路過的一輛單轅馬車。

    車夫猝然遇襲,下意識地揮鞭要抽,反被張小敬一腳踹下車去。

    車廂裡一名女子驚慌地探出頭來,張小敬大喝一聲:“靖安司辦事!征調爾馬!”她吓得掩住胸口,又縮了回去。

     張小敬手起刀落,斬斷了轅馬與車子之間的幾根缰繩,躍上光溜溜的馬背,雙腿一夾,朝着突厥人逃遁的方向疾馳而去。

     懷遠坊裡住戶密集,道路擁擠,再快的馬也跑不起來。

    張小敬很快就看到了前方那個縱馬狂奔的身影,那家夥騎術了得,一路撞倒各種攤販,引起一連串驚呼和怒罵,卻始終保持着速度。

     可惜張小敬搶的這匹坐騎不是騎乘用的,又沒有馬鞍坐力,再如何鞭打,也最多能與突厥人保持三四個身位,能看清他腦後裹的布巾,但沒法更近了。

     這兩匹馬你追我趕,在坊裡的街道上奔馳,不時驟停急轉,掀起極大的煙塵。

    路上的車子行人紛紛閃避,引發了更多騷亂。

    這番混亂終于驚動了坊裡的裡衛,兩個衛兵手執用來攔阻驚馬的木叉子,從街道兩側朝馬頭叉來。

    突厥狼衛右腿一偏,缰繩狠狠一勒,坐騎發出一聲嘶鳴,前蹄揚起,剛好避過木叉的夾擊,然後他迅速調整姿态,繼續疾馳。

     但這點阻擋,已為張小敬争取到了足夠的時間。

    他猛然沖近幾步,從腰間掏出煙丸,向前方投去。

    這煙丸含有白磷、硫黃、蘆葦纓子、松香、樟腦等物,遇風而燃,燃則發煙,本是軍中聯絡示警之用,靖安司也制備了一批。

     他這一投,恰好把煙丸投入前頭搭在馬鞍旁的夾袋裡。

    被搶走馬匹的那個年輕人,可能是個正要去幹谒權貴的文人,夾袋裡都是一束束詩文。

    煙丸一燃,立刻把這些紙束都點着了。

    滾滾黃煙從夾袋裡冒出來,宛如在馬背上豎起一面流動大纛。

     這一下子,突厥狼衛面臨着兩難窘境。

    如果對此置之不理,煙柱将會讓自己無處遁形;可這個夾袋是用皮繩捆在馬鞍旁,要解開必須騰出一隻手,速度勢必會大受影響。

    後頭追趕的那個渾蛋,可不會放過任何機會。

     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到追兵的獨眼裡滿是冷笑,不由得心中一寒。

    那眼神他很熟悉,那是草原上最危險的孤狼。

     狼衛一咬牙,往前又奔出數步,突然掏出匕首,順着馬耳狠狠刺入顱中。

    那馬一聲哀鳴,轟然倒地,狼衛借着跌倒之勢躍入街旁的一條小巷。

    馬匹的巨大身軀恰好擋住了巷口,形成一個絕佳的路障。

    随後趕到的張小敬不得不勒緊缰繩,停了下來。

     他并不焦急。

    懷遠坊的望樓看到黃煙以後,會第一時間擊鼓示警,裡衛會立刻封閉兩側大門。

    接下來,就是甕中捉鼈。

    他不信這個突厥狼衛還能找出第二條跨坊的密道來。

     那兩個攔馬的裡衛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張小敬向他們表明身份,然後問這個方向能否通向坊外。

    一名裡衛告訴他這是一條死路。

    張小敬又問巷子另外一側有什麼建築沒有。

    裡衛猶豫了一下,說有。

     “是什麼?” “祆教祠。

    ”裡衛有點苦惱地抓了抓頭。

     這條巷子走到盡頭,視野突然開闊,形成一個寬約兩百步的廣場。

    在廣場正中立着一座兩層大祠。

    這祠白壁紅瓦,四面皆有拱門,形制與中土迥異。

    門上镌刻着三隻立在蓮花座上的駱駝雕像,背承圓盤,盤有薪火,兩側有鳥身人形祭司侍立。

     這祆祠屋檐用的瓦,皆為朱赤之色,狀如火焰。

    一片一片相疊成片,讓祠頂看起來如同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

     張小敬和裡衛沖進廣場時,廣場上的信衆已經嘈雜成了一片。

    祆教在長安不立寺,不弘教,這個祠隻供長安胡人裡的信衆禮拜,所以廣場上聚集的幾乎都是胡人。

     此時他們都面帶驚駭,望向祆祠方向。

    張小敬獨眼一眯,看到那突厥狼衛站在門口,雙臂挾持着一個老者。

    那老者身披一件金邊白袍,兩條紅束帶交叉在胸前。

     裡衛面色大變,說那是祆祠的祆正府官,地位與中國一寺住持相仿。

    倘若他出了什麼事,整個懷遠坊的信衆隻怕鼎沸。

    張小敬略一點頭,朝那邊仔細端詳。

    一直到這會兒,他才看清那突厥狼衛的面貌。

    不是曹破延,他的臉寬平如餅,雙目細長,還有個大酒糟鼻。

     突厥人中,祆教流傳也十分廣泛。

    但看這個狼衛窮兇極惡的模樣,恐怕對可汗的忠誠還在對神靈之上。

     張小敬跨步向前,走到祠堂階前,居然說出一口流利的突厥語:“你現在已被包圍了,如果放開人質,束手就擒,我可以保證你得到勇士應有的禮遇。

    ” 突厥狼衛的匕首頂住祆正的咽喉,聲音有些喑啞:“隻有大汗才有資格稱頌勇者之名。

    ”張小敬嘿了一聲,能選派來長安的狼衛都是死忠,勸他們投降比讓天子不睡女人還難,區區幾句話,休想打動。

     不過對付挾持人質,他這位前不良帥,可有的是手段。

     張小敬冷笑着邁步朝前:“你一定會死,但你的名字不會。

    接下來,我們會對外宣布,你供出了大汗與王庭的一切秘密,并親自為大唐軍隊帶路。

    很快整個草原都會知道,是這個人出賣了整個部族,是這個人玷污了狼衛的尊嚴。

    ” “不可能,你不會知道我的名字!”突厥狼衛發出沉沉的低吼。

     “你可以賭賭看。

    ” 張小敬把刀尖對準他的胯下,虛空一劃,笑而不語,獨眼裡閃着猙獰的光。

    狼衛突然覺得嗓子發幹,手腕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突厥狼衛有個極其隐秘的儀式。

    每一個成為狼衛的戰士,都會得到一位美貌女奴的侍奉,讓他的**充分**,然後在上面文上一個特别的名字。

    當**垂下時,看到的是一個狼名;當**時,則顯出本名。

    突厥人相信,**象征強大的生命,這會多賜予勇士一條狼命在身。

     這個狼衛不清楚張小敬如何得知這個儀式,但他意識到,自己的屍體若是落入這個獨眼男子手裡,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放開人質,我會讓你英勇地戰死,否則你的名字将會永遠恥辱地流傳下去。

    ” 張小敬走到距離兩者五步遠的地方,停住了。

    他在等待,等待恐懼在對方心裡發酵。

    那位祆教祆正緊閉着雙目,喃喃自語,不知是在求饒還是祈禱。

     周圍的信衆緊張地望着這場對峙,甚至有些人跪倒在地,聚攏起一個小小的火堆,投入香料和油脂。

    祆教以火為尊,拜祭火神。

    這一舉動引起了不少人效仿。

    一時間祆祠四周興起了十幾個小火堆,禱告聲四起。

     就在這時,廣場上傳出一聲響亮的厲喝: “還我馬命來!” 一個影子從人群裡嗖地跳出來,撲向突厥狼衛。

    突厥狼衛本來就極端緊張,猝然遇襲,下意識地手腕用力。

    那祆正脖頸泛起一道血光,口中嗬嗬,撲倒在地。

    然後那影子一頭撞去,把突厥狼衛硬生生撞到了台階下面。

     這一下子掀起了軒然大波。

    祆教信衆們先是驚駭地發出尖嘯,接着全擁了過來,霎時将跌落台下的突厥狼衛團團圍住,怒罵和拳腳聲此起彼伏。

    張小敬急忙撲過去,可憤怒的信衆根本無法控制,人頭攢動,你擁我擠,一時極其混亂。

    張小敬和兩個裡衛試圖分開人群擠進去,口中高喊讓開,卻屢屢被撞開。

     這時從巷子口沖出幾十個身着皂衣的健士。

    不是本坊裡衛,而是長安縣直轄的不良人,為首的正是姚汝能。

    他們看到這邊黃煙缭繞,立刻趕來支援。

    這些不良人個個手執鐵尺,進來後迅速分割信衆,強行驅散,不服的就鐵尺伺候,很快将局面彈壓下去。

     不過這隻是暫時的,大部分人不肯離去,他們聚攏在周圍,大聲喧嘩,等着官府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一個祆正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殺,這可是個驚天的變故。

     張小敬管不了那麼多,他快步上前,看到那突厥狼衛躺倒在地,五官流血,四肢扭曲,竟已被活活毆死。

    他俯身在狼衛身上摸了一圈,臉上“唰”地變了顔色。

     坊圖,不見了。

     饒是張小敬心理素質奇佳,也不禁冷汗大冒。

    剛才信衆騷亂,湊到狼衛身旁的人太多,說不定哪個宵小臨時起意,盜走了他的算袋——這是運氣最好的結果,如果是被突厥人的暗樁趁亂取走坊圖……他急忙朝四周望去,卻隻看到無數張充滿敵意的面孔攢動,無從分辨。

     張小敬懊惱地回過頭去,那個攪局的身影正趴在祆正身前,一臉不知所措。

    張小敬認出了他的臉,是剛才被狼衛奪去馬匹的年輕人。

     “你叫什麼名字?”張小敬強壓住怒氣。

     “仙州岑參。

    ”年輕人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

     “你為什麼要殺他?” 岑參氣樂了:“他當街搶了我的馬,為何我不能追上來讨要?”他忽然情緒一低,帶着哭腔:“搶就搶了吧,為什麼要殺了它啊?綠眉多善解人意,跟我這麼多年,就這麼死在巷子口……”語氣忽又一頓,“馬死尚能用金償,我的詩也都燒光了,這可怎麼賠啊?” 張小敬沒空聽他唠叨,對姚汝能沉着臉道:“把這家夥和狼衛的屍體都帶走——對了,遠來商棧那邊怎麼回事?怎麼會燃起黃煙?” “唉,别提了。

    遠來商棧那邊突然鬧驚畜,好幾匹生馬跑了出來,偏偏又是沒牒照的,正趕上我們上門,一亮身份,商棧的人以為是西市署緝私,一句話沒說上就打起來了……”姚汝能一臉無奈地解釋,同時摸了摸額頭,那裡有一道新鮮的狹長傷口。

     張小敬歪歪頭,還未發表意見,忽然聽到遠處望樓咚咚幾聲鼓響。

    這是提醒聲,說明即将有靖安司的命令傳來。

    兩人同時朝望樓看去,一會兒樓上武侯開始揮動旗幟。

    姚汝能連忙開始轉譯。

    他的臉色随着轉譯的進展,變得非常古怪。

     張小敬問道:“是誰發的命令?李司丞嗎?” “不,李司丞隻是副手,這個命令是賀監親自發的。

    ” “賀監?” “哎,您不知道嗎?就是靖安司的真正長官——賀知章。

    ” 聽到這個名字,張小敬微微動容:“命令是什麼?” 姚汝能譯完命令,整個人完全呆住了。

    好在望樓的命令都會重複傳送三次,他忙不疊地又譯過一遍,發現無誤。

    他看向張小敬,有點手足無措: “靖安都尉張小敬,即時奪職,速押歸司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