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章 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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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敬不客氣地打斷: “我現在需要的是手和腳,不是一張嘴!” 姚汝能不敢耽擱,領命而去。

    靖安司并沒有自己的不良人,不良人都是從各坊各署就近征調,需要花點時間。

     張小敬站在旗幌下,雙手抱臂一動不動,表情凝滞,誰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此時太陽已快行至天頂,時間正像渭水一樣飛快地流逝着。

    他的獨眼一直望向遠處的望樓。

    望樓上一片平靜,尚無任何旗幟揮舞。

     他等待的另外一個消息,至今還沒有動靜。

     與西市一坊之隔的靖安司,此時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

     所有的書吏都埋首于無數卷帙之間,殿中隻聽見卷軸被展開的唰唰聲。

     仆役們一刻不停地從外面抱來更多卷宗,堆在書吏案前。

    為了提高效率,他們會提前把卷軸展開,鋪在一個簡易的竹插架上。

    這樣書吏可以直接浏覽内容,不必在展卷上浪費時間。

     每位書吏都配發了三具插架:一架用來展卷,一架用來浏覽,一架用來卸卷,保證書吏在任何時候擡眼,都有現成的卷子可以閱讀。

     他們必須在兩刻之内,完成一件既簡單又困難的工作。

     開元年後,突厥和大唐之間的貿易一直處于停頓狀态,但雙方的需求卻不會因此消失。

    精明的西域商人早就注意到了這其中的商機,悄悄地建立起了一條中轉商路。

    他們從草原收購毛皮牲畜,以西域貨物的名義運入長安,再從長安運出綢帛茶鹽,輾轉運去草原。

    不少長安的胡賈大商号,都與突厥人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李泌調來了近五年來所有進出長安的商隊過所,重點核查羊皮、牛筋、泥鹽、鐵器這四宗貨品的入出量。

    前兩者是草原特産,後兩者是草原急需,哪幾個商号經手的貨量越大,說明與突厥人的聯系越緊密——對靖安司來說,這意味着曹破延找上其門的可能性就越大。

     這是張小敬在臨走前跟李泌定下的辦法。

     在往常,這些統計數字,得讓戶部忙上幾天才能有結果。

    但現在時間比珠玉還寶貴,這些各部調來的案牍高手隻好拼出命去,算籌差點都不夠用了。

     李泌雖然沒參與具體事務,但他背着手,一直在書案之間來回踱步,仿佛一位國子監的老夫子。

    過了一陣,他掃了一眼殿角水鐘,然後又煩躁地搖了搖頭,轉回到沙盤前。

     “檀棋,你覺得張小敬這個人如何?”李泌忽然問。

     檀棋正在把望樓最新的通報擺在沙盤上,聽到李泌發問,不由得厭惡地聳了聳鼻子:“相由心生,我看他就是一個粗陋的登徒子,真不知道公子你為何把前程押在一個死囚身上。

    ” 檀棋是漢胡混血,鼻梁高聳,瞳孔有淡淡的琥珀色。

    她是李泌的家生婢,母親是小勃律人,從小在李家長大,聰慧有識,所以最得李泌信任,說起話來很随便。

     聽到檀棋的問話,李泌用指頭敲了敲桌面:“太宗在法場救下李衛公時,曾有一句聖訓:使功不如使過。

    太宗能用李衛公,我為何不能駕馭此人?” 檀棋撇撇嘴:“他哪裡配和李衛公比。

    ” “我看他一直在偷看你,你可不要做紅拂啊。

    ” “……呃。

    ”檀棋面色一紅,話登時接不下去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李泌哈哈大笑,疲勞稍去,忽然又輕輕歎息一聲:“你若知道他的來曆,就不會這麼說了。

    ” “難道還是羅刹鬼轉世不成?”檀棋撇撇嘴。

     李泌道:“那是在開元二十三年,突厥突騎施部的蘇祿可汗作亂,圍攻安西的撥換城。

    當時在撥換城北三十裡,有一處烽燧堡城,駐軍二百二十人。

    他們據堡而守,硬生生頂住了突厥大軍九天。

    等到北庭都護蓋嘉運率軍趕到,城中隻活下來三個人,但大纛始終不倒——張小敬,就是幸存的三人之一。

    ” 檀棋用衣袖掩住嘴唇驚訝,光從這幾句不帶渲染的描述中,都能嗅到一股慘烈的血腥味道。

     “張小敬歸國叙功,授勳飛騎尉,在兵部隻要打熬幾年,便能釋褐為官,前途無量。

    可惜他與上峰起了龃龉,隻得解甲除籍,轉了萬年縣的不良帥,一任就是九年。

    半年前,他因為殺死自己上司而入獄。

    ” 檀棋倒吸一口涼氣,不良帥的上司,豈不就是萬年縣的縣尉?下殺上,吏殺官,那可是不義之罪,唐律中不得赦宥的十惡之一。

     “為什麼他會殺死自己上司?”她問。

    不過李泌隻是微微搖了一下頭,檀棋知道公子的脾氣,不該說的絕不會說,于是換了一個問題: “公子你為什麼會選這麼危險的家夥?” 李泌擡起手掌,猛然在虛空一抓:“隻有最危險的家夥,才能完成最艱巨的任務。

    長安城現在危如累卵,非得下一服至烈至剛的猛藥不可。

    ” 檀棋歎道:“公子的眼光,檀棋從不懷疑。

    隻是周圍的人會怎麼想?賀監又會怎麼想?還有宮裡那位……公子為了那一位,可是往自己身上加了太多負擔。

    ” 她太了解大唐朝廷了。

    靖安司這種地方,就是個天然的靶子。

    哪怕有一點點錯漏,執掌者就要面臨無數明槍暗箭。

     李泌把拂塵橫在臂彎,眼神堅毅:“為他也罷,為黎民百姓也罷,這長安城,總要有人去守護——除我之外,誰又能有這心智和膽量?我雖是修道之人,亦有濟世之心。

    這份苦心,不必所有人都知道。

    ” 這時徐賓捏着一張紙匆匆跑過來,口中高喊:“名單出來了!” 徐賓他們完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迹,居然真的在兩刻之内彙總出了數字。

    名單上有七八個名字,都是這五年來四類貨物出入量比較大的胡商,依量排名。

     李泌隻是簡單地掃了一眼名單,立刻說:“傳望……不行,望樓轉譯太慢——張小敬現在何處?”檀棋知道公子已經進入任事狀态,收起談笑,指着沙盤道:“西市第二十字街北曲巷前,姚汝能和他在一起。

    ” 在沙盤上,代表張小敬的是一枚孤零零的灰色人俑,和代表旅贲軍的朱陶俑、代表突厥狼衛的黑陶俑不一樣。

     “用快馬,把這份名單給他送去。

    ”李泌吩咐。

     廊下即配有快馬,騎手随時待命,專門用來傳遞内容複雜的消息。

    名單被飛快地卷入一個小魚筒内,騎手往袖管裡一插,一夾馬镫,應聲而出,馬蹄聲迅速遠去。

     與此同時,大嗓門的通傳跑入殿中,與快馬恰好擦肩而過。

     “報,賀監返回。

    ”他肺活量十足,唱起名來氣完神足。

     李泌眉頭一皺,他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這可不太尋常。

    他看了檀棋一眼,後者會意,月杖一打,把代表張小敬的那枚灰色陶俑從沙盤撥開。

     通傳把另外剛送到的幾份文書也一并交過來,這都需要李泌最先過目簽收。

    他且看且簽,突然眉頭一挑,從中拿出一份,随手交給了旁邊一個小吏,低聲交代了幾句。

     李泌剛剛吩咐完,賀老頭子匆匆邁入殿内,劈頭第一句就問道: “長源,你居然任用了一個死囚?” 聞染拍掉手裡的蠟渣,把父親的牌位擺了擺,然後輕歎了一聲:“今天可是上元節啊,真的要走嗎?” 屋子裡沒有人,她隻是在自言自語。

     剛才有人送來一個口信,口信裡有一個獨特的暗号,她知道這是恩公發來的。

     口信說讓她立刻離開長安,但卻沒提具體是什麼事。

    這讓聞染有些為難。

    自從父親死後,她毅然接過這間香鋪的招牌,一個人咬着牙慘淡經營。

    憑着幾分倔強和執着,現在她的生意已頗有起色。

    上元節各處都要用香,正是賺錢的好時機,若是自己現在離開,可要少賺不少錢呢。

     但這是恩公的命令,聞染不能不聽。

    若非恩公,去年聞家早就家破人亡。

    父親生前曾反複叮囑,讓她一定對恩公言聽計從。

     她輕輕歎息了一聲,把行囊整理好,順便擡頭看了眼牆上的貨牌。

    木牌密密麻麻,每一塊都代表了一份沉甸甸的訂單。

    聞染識字不多,不會寫賬本,隻能通過這樣的方式記生意。

    她看到,其中一塊木牌寫了個“王”字,旁邊點了十二個粉色墨點。

     這是安仁坊王節度家的大小姐,訂了十二封極品降神芸香,預定今日送到。

     聞染兩道淡淡的蛾眉皺了起來。

    這份訂單,對聞記香鋪可是至關重要。

    那位小姐對自家的合香愛不釋手,一直想要幾封新的。

    若把她哄高興了,日後自己在整個高門女眷的圈子都會打響名氣。

     安仁坊在敦義坊的東北方向,隔着三條大道,距離不算特别遠。

    聞染心想,好歹把這份訂貨先送過去吧,再出城不遲。

     她主意既定,轉身取來芸香,放到一個竹紮的香架上,背出門去。

    聞染本想賃一匹騾子,可今天過節,附近腳鋪裡的牲口全被訂光了,加價都沒有,沒奈何,隻能背着香架子一路走去。

     此時路上行旅頗多,她擠在人群中,勉強走到崇業坊,卻走不動了。

    這裡有一處玄都觀,達官貴人多來此進香,各色牛馬大車停在坊口,将道路堵得水洩不通。

    老百姓隻能暫時停下腳步,耐心等待。

     聞染安靜地站在隊伍裡,渾然未覺,在對面懷貞坊的坊角酒肆二樓,一道陰森森的視線越過寬街,在她身上來回掃了幾回。

     一個穿着淺青官袍的中年男子收回視線,緩緩舉起酒爵。

    他雙眼狹促,鼻尖挺而勾,一動嘴唇便會扯動鼻翼與眼睑,好似一條蛇在臉皮之下遊走。

     “那個女人,你們看見了嗎?”他啜了一口酒,淡淡問道。

     他身旁站着幾個錦袍少年,聽到詢問,紛紛點頭。

     中年男子怨毒地說道:“她和她爹去年那案子,搞得雞犬不甯,還枉送了一個縣尉的性命。

    今天既然讓我撞見了,可見是天意。

    此仇不報,别人會說我封大倫好欺負——你們一會兒,可得好好關照她一下。

    ” 錦袍少年們都哈哈笑了起來,眼神裡盡露淫邪。

     封大倫把酒爵放下:“你們盡管放手去做,張閻王在獄裡等死,這次誰也保不住她。

    ”一提到這個名字,他眼神裡閃過一絲懼意和恨意。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哪種情緒更濃烈些。

    為了驅散這種令人不快的情緒,他揮了揮手: “站着幹嗎?還不趕緊去做事?” 錦袍少年們叉手告辭,噔噔噔地跑下樓去。

     聞染好不容易才從崇業坊的擁擠走出來,沿街走了一段。

    不知不覺中,她發現身邊多了幾個浮浪少年。

    這些少年個個衣着輕佻,袍襟開處,能看到脖頸下的幾縷深色文身。

     浮浪少年們開始隻是在附近晃蕩,然後一個一個不動聲色地貼近,把其他行人排擠開。

    慢慢地,聞染的前後左右都被他們占據。

    這些人彼此之間距離松散,卻連成一條堅不可摧的人牆,把她關在其中。

     聞染感覺有點不對,想往外沖。

    浮浪少年們嬉皮笑臉地擋住她,用肩膀和胳膊把她頂了回去。

    聞染惱怒地抓住其中一個人的胳膊,用力一扯,沒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