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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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個考官,點中幾個人才,到考試結束,你就是這幾個人的座師了,這幾位考中的兄弟就得到你家拜碼頭,先說幾句廢話,談幾句天氣,最後亮底牌:從今以後,俺們就是您的人了,多多關照吧。

     你也得客氣客氣,說幾句話,比如什麼同舟共濟,同吃一碗飯,同穿一套褲子等等等等,然後表明态度:今後就由老夫罩着你們,放心吧。

     有一句時髦的詞可以形容這一場景——雙赢。

     新官根基不穩,先要摸清楚行情,找個靠山接着往上爬,老官也要建立自己的關系網,抓幾個新人,将來就算出了事還有個指望,實在不行也能拉幾個墊背的一起上路。

    要知道,在官場裡,養兒子是不能防老的,想要安安心心地活着退休,隻能靠門生。

     這就是所謂的門生體制,而這一體制有時會出現一種特例——約定門生。

     這是一種比較罕見的現象,因為在科舉前,可能會出現某位名震全國的天才,大家都認為這個人将來一定能夠飛黃騰達。

    在這種情況下,某些考官就會私下與這位考生聯系,透露題目給他,互相約為師生,這樣無論将來是誰點中了此人的卷子,都不會影響事先已經确定的關系。

     這是一種風險很大的交易,所以考官們輕易不敢冒這個險,隻有當真正衆望所歸的人出現時,這筆買賣才有可能成交。

     介紹完背景,再來看看關鍵問題:唐寅和程敏政之間有這種關系嗎?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但是其中卻仍然有蛛絲馬迹可循。

     首先,程敏政已經在這兩份卷子裡選定了會元,而唐寅則在外面發話,說自己就是會元。

    更為關鍵的一點在于,當時所有的卷子都是密封的!也就是說按照規定,即使是程敏政本人,也不會知道他選中的會元到底是誰。

     所以這個疑問最終隻能指向兩個可能:一、唐寅做出了那道題,并且認為别人做不出來,因而口出狂言,不幸命中。

    二、程敏政事先與唐寅會面,并給了他考試的題目。

     這是一個二選一的選擇題,大家自己做主吧。

     注:不要問我,題目雖然是我出的,但我沒有标準答案。

     不管有多複雜,這件案子總歸結案了,案中的兩個倒黴鬼和一個幸運兒就此各奔東西。

     倒黴的是程敏政和唐寅,一個好好的考官,三品大員,被迫拿了養老金退休回家。

    另一個才華橫溢的天才,閉着眼睛寫也能中進士的人,得了個不得為官的處分。

     而那個幸運兒就是徐經,這位仁兄雖然也背了個處分,卻實在是個走運的人。

    同志們要知道,今天高考考場上作弊被抓到,最嚴重的結果也就是成績作廢,回家待考。

    可在明代,這事可就大了去了,作弊的處罰一般是充軍,若情節嚴重,沒準還要殺頭。

     事情到這裡就算結了,程敏政被這個黑鍋砸得七竅冒煙,回家不久就去世了。

    唐寅一聲歎息之後,對前途心灰意冷,四處逛妓院,開始了他的浪子生涯。

     而徐經功虧一篑,對科舉也是恨之入骨,回家就開始燒四書五經,還告誡他的子孫,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是一句屁話,還不如學點有用的好。

     他的家教收到了良好效果,八十八年後,他的兒子的兒子的兒子出世,取名徐振之,此人不愛讀書,隻喜歡旅遊,别号徐霞客。

     一番折騰下來,大明王朝少了兩個官僚,卻多了一個浪蕩才子和一個地理學家,倒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說到這裡,差點又漏了一個人,還是那位告狀的給事中華,他也名留青史了,後來有人根據傳說寫了一出廣為流傳的戲,此戲俗名《三笑》,又稱《唐伯虎點秋香》,由于這位仁兄當年多管閑事,編劇為了調侃他,便以他為原型創作了華太師這個經典角色,不但硬塞給他幾個傻兒子,還安排唐伯虎拐走了他府裡最漂亮的丫環,也算是給伯虎兄報了仇。

     這場文壇風雲最終還是平息了,可已經倒黴到家的唐伯虎不會想到,他的厄運才剛剛開始,更大的麻煩還在未來的路上等待着他。

     唯一的遺漏 朱祐樘是個很實在的人。

     他從小飽經憂患,好不容易才活下來,立為太子後又幾經飄搖,差點被人廢了,能熬到登基那天,實在是上天保佑,阿彌陀佛。

     這個少年經曆了太多的苦難,所以他憎惡黑暗和邪惡,他不顧身體日以繼夜工作,驅逐無用的僧人和道士,遠離奸人,任用賢臣,為大明帝國獻出了自己的一切。

     可是過大的工作強度也徹底拖垮了他的身體,二十多歲腦袋就秃了一大半,面孔十分蒼老,看上去活像街邊掃地的大叔,連大他好幾輪的王恕和馬文升都不如,馬文升活到了八十五歲,而王恕更是創造了紀錄,這位老大爺一直活到九十三歲才死,據說死的當天還吃了好幾碗飯,吃完打了幾個飽嗝兒後才自然死亡。

     朱祐樘沒有那樣的運氣,三十多歲的他已經重病纏身,奄奄一息,卻仍然一如既往地拼命幹活,身體自然越來越差,但他全不在乎。

     在這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背後,他似乎預感到了即将來臨的危險。

    為了迎接那一天的到來,必須做好充足的準備。

     此時王恕已經退休回家,吏部尚書幾經變更,空了出來,朱祐樘想讓馬文升接替,但兵部也離不開這個老頭子,一個人不能分成兩個用,無奈之下馬文升隻好就任了,他推薦一個叫劉大夏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馬文升的眼光很準,劉大夏是一個十分稱職的國防部∕長,在他的統領下,大明帝國的邊界變得堅不可摧。

     但事實證明,這位國防部∕長最大的貢獻并不是搞好了邊界的防務,而是推薦了一個十分關鍵的人。

     弘治十五年(1502),兵部奏報,由于疏于管理,軍中馬匹不足,邊防軍騎兵戰鬥力銳減,急需管理。

     這是個大事,朱祐樘立刻找來劉大夏,讓他拿主意。

    劉大夏想了一下,回複了朱祐樘: “我推舉一人,若此人去管,三年之内,必可見功。

    ” “誰?” “楊一清。

    ” 朱祐樘很快就在腦海中找到了對象,因為這實在是一個很有特點的人。

     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楊一清,一個快到五十歲的老頭,不苟言笑,整日闆着嚴肅的面孔,而且相貌出衆——比較醜。

     反正是去管馬,又不是派去出使,就是他了! 于是幹了二十多年文官的楊一清離開了京城,來到了陝西(養馬之地),他将在這裡的瑟瑟寒風中接受新的錘煉,等待着考驗的到來。

     此時的三人内閣能謀善斷,馬文升坐鎮吏部,劉大夏統管兵部,一切似乎已經無懈可擊,弘治盛世終于到達了頂點。

    但朱祐樘的身體卻再也無法支撐下去了。

     弘治十八年(1505)五月,告别的時刻終于到了。

     年僅三十六歲的朱祐镗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在這最後的時刻,面對着跪在地上哭泣的劉健、李東陽和謝遷,他回顧了自己幾乎毫無缺憾的人生,終于意識到了他此生唯一的遺漏: “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隻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 “太子是很聰明的,但年紀太小,喜歡玩,希望諸位先生勸他多讀書,做一個賢明的人。

    ” 閣臣們回應了他的擔憂: “誓不辱命!” 看着這三個治世能臣,朱祐樘笑着閉上了眼,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這一輩子沒有享過什麼福,卻遭了很多罪,受過無數惡毒的傷害,卻選擇了無私的寬恕,他很少體驗皇帝的尊榮,卻承擔了皇帝的全部責任。

     從黑暗和邪惡中走出來的朱祐樘,是一個光明正直的人。

     所以我給了他一個評價,是他的祖先和後輩都無法得到的最高評價: 朱祐樘是一個好皇帝,也是一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