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明朝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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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體會到沈大混混的非凡之處。

     一般說來,混混和大混混都有一項絕技——忽悠,但不同之處在于,他們忽悠的檔次和内容差别很大,一般混混也就騙個大嬸大媽,糊弄兩個買菜錢;大混混忽悠的,往往是王公貴族,高級幹§部,糊弄的也都是軍國大事。

     而沈惟敬很符合這個條件,他隻用了幾句話,就讓準備去尋死的李昖恢複信心,容光煥發。

     他主要講了這樣幾件事:首先,他是代表大明皇帝來的(基本上是沒錯),其次,他很會用兵,深通兵法(基本上是胡扯),希望朝鮮國王不要擔心,大明的援兵很快就到(确實如此),有七十萬人(……)。

     在談話的最後,他還極其神秘地表示,和平是大有希望的,因為他和平秀吉(即豐臣秀吉)的關系很好,是鐵哥們(我真沒話說了),雙方攤開來談,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每當我覺得人生過于現實時,經常會翻開這段史料,并感謝沈惟敬先生用他的實際行動,讓我真正領略了忽悠與夢想的最高境界。

     綜合分析沈兄的背景:嘉興人,會說日語,還幹過進出口貿易(走私)。

    當過混混,我們大緻可以推斷出,他可能和倭寇有過來往,出過國,估計也到過日本,沒準也有幾個日本朋友。

     當然,說他認識豐臣秀吉,那就是胡扯了,人家無論如何,也算是一代豪傑,日本的老大級人物,不是那麼容易糊弄的。

     但是李昖信了,不但信了,而且還欣喜若狂,把沈惟敬看作救星,千恩萬謝,臨走了還送了不少禮品以示紀念。

     話說回來,朝鮮也有精明人,大臣柳成龍就是一個,這位仁兄搞了幾十年政④治鬥争,也是個老狐狸,覺得沈惟敬滿嘴跑火車,是個靠不住的人。

     但這兄弟偏偏還就是明朝的外交使者,不服都不行,想到自己國家的前途,竟然要靠這個混混去忽悠,包括柳成龍在内的很多明白人,都對前途充滿了悲觀。

     十幾天後,沈惟敬又來了,這次他的任務更加艱巨——和日本人談判,讓他們停止進攻。

     李昖沒在社會上混過,自然好忽悠,可日本人就不同了,能出征朝鮮的,都是在國内摸爬滾打過來的,且手握重兵,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所以在柳成龍等人看來,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是事實證明,這是一個不太靠譜的世界,正如那句流行語所言:一切皆有可能。

     萬曆二十年(1592)九月,沈惟敬再次抵達義州,準備完成這個任務。

     作為國王指派的聯絡使者,柳成龍饒有興趣地想知道,這位混混準備憑什麼擋住日本人,忽悠? 事情似乎和柳成龍預想的一樣,沈惟敬剛到就提出,要先和日軍建立聯系,而他已經寫好了一封信,準備交給占據平壤的小西行長,讓小西行長停止進攻,開始和談。

     這是個看上去極為荒謬的主意,且不說人家願不願和談,單說你怎麼建立聯系,誰去送這封信?你自己去? 沈惟敬道:當然,不是我去。

     他派了一個家丁,背上他寫的那封信,快馬奔進了平壤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注定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除了沈惟敬外。

     一天之後,結果揭曉,沈惟敬勝。

     這位家丁不但平安返回,還帶來了小西行長的口信,表示願意和談。

     然而問題并沒有就此解決,因為這位小西行長同時表示,他雖然願意談判,卻不願意出門,如要和平,請朝鮮和大明派人上門面議。

     想想也對,現在主動權在人家手裡,說讓你去你還就得去。

     柳成龍這回高興了,沈惟敬,你就吹吧,這次你怎麼辦?派誰去? 然而他又一次吃驚了,因為沈惟敬當即表示: 誰都不派,我自己去。

     包括柳成龍在内的許多人都愣住了,雖說他們不喜歡這個大忽悠,但有如此膽量,還是值得佩服的。

    于是大家紛紛進言,說這樣太危險,你最好不要去,就算要去,也得帶多幾個人,好有個照應。

     沈惟敬卻哈哈一笑,說我帶個随從去就行了,要那麼多人幹嘛? 大家想想,倒也是,帶兵去也白搭,軍隊打得過人家,咱也不用躲在這兒,不過為了方便,您還是多帶幾個人上路吧。

     當然,這個所謂方便,真正的意思是如果出了事,多幾個人好收屍。

     于是,在衆人的注視中,沈惟敬帶着三個随從,向着平壤城走去。

    大家又一次達成了兩點共識:第一,這人很勇敢;第二,他回不來了。

     但沈惟敬卻不這麼想,作為一個混混,他沒有多少愛國情懷。

    同理,他也不做賠本生意,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為在他的身上,有着大混混的另一個特性——随機應變,能屈能伸。

     而關于這一點,還有個生動的範例。

     曾盤踞山東多年的著名軍閥張宗昌,就有着同樣的特性。

    這位仁兄俗稱“三不知”(不知兵有多少,不知錢有多少,不知老婆有多少),當年由混混起家,後來混到了土匪張作霖的手下,變成了大混混。

     有一次,張作霖派手下第一悍将郭松齡去張宗昌那裡整頓軍隊,這位郭兄不但是張大帥的心腹,而且還到外國喝過洋墨水,啃過黃油面包,一向瞧不起大混混張宗昌,總想找個機會收拾他,結果一到地方,不知張混混那根筋不對,應對不利,竟然得罪了郭松齡。

     這下就不用客氣了,郭大哥雖然是個留學生,罵人的本事倒也沒丢,手指着張大混混,張口就來:X你娘!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軍閥應該是脾氣暴躁,殺人不眨眼,遇此侮辱,自當拍案而起,拔劍四顧。

     然而關鍵時刻,張宗昌卻體現出了一個大混混應有的素質,他當即回答道: 你X俺娘,你就是俺爹了! 說完還給郭松齡跪了下來,我記得,他比郭兄至少大一輪。

     這就是大混混的本領,他後來在山東殺人如麻,作惡多端,那是伸,而跪郭松齡,認幹爹,就是屈。

     沈惟敬就是一個大混混,在兵部官員、朝鮮國王的面前,他屈了,而現在,正是他伸的時候。

     小西行長之所以同意和談,自然不是為了和平,他隻是想借此機會摸摸底,順便吓唬明朝使者,顯顯威風,用氣勢壓倒對手。

     于是他特意派出大批軍隊,于平壤城外十裡列陣,安排了許多全副武裝的士兵,手持明晃晃的大刀和火槍,決定給沈惟敬一個下馬威。

     柳成龍也算個厚道人,送走沈惟敬後,感覺就這麼了事不太地道,但要他陪着一起去,他倒也不幹。

     于是他帶人登上了平壤城附近的一座山,從這裡眺望平壤城外的日軍,除了平複心中的愧疚外,還能再看沈惟敬最後一眼(雖然比較遠)。

     然而在那裡,他看到的不是沈惟敬的人頭,而是讓他終身難忘的一幕。

     當沈惟敬騎着馬,剛踏入日軍大營的時候,日軍隊列突然變動,一擁而上,把沈惟敬圍得嚴嚴實實,裡三層外三層水洩不通。

    然而沈惟敬卻絲毫不見慌張,鎮定自若地下馬,在刀劍從中走入小西行長的營帳。

     過了很久(日暮),沈惟敬終于又走出了營帳,毫發無傷。

    而柳成龍還驚奇地發現,那些飛揚跋扈的日軍将領,包括小西行長、加藤清正等人,竟然紛紛走出營帳,給沈惟敬送行,而且還特有禮貌(送之甚恭)。

     數年之後,柳成龍在他的回憶錄裡詳細記載了他所看到的這個奇迹,雖然他也不知道,在那一天,沈惟敬到底說了些什麼——或許永遠也沒人知道。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沈惟敬确實幹了一件很牛的事情,因為僅僅一天之後,日軍最高指揮官小西行長就派人來了——對沈惟敬表示慰問。

     來人慰問之餘,也帶來了小西行長的欽佩: “閣下在白刃之中顔色不變,如此膽色,日本國内亦未曾見識。

    ” 日本人來拍馬屁了,沈惟敬卻隻是微微一笑,講了句牛到極點的話: “你們沒聽說過唐朝的郭令公嗎?當年回纥數萬大軍進犯,他單人匹馬闖入敵陣,絲毫無畏。

    我怎麼會怕你們這些人(吾何畏爾)!” 郭令公就是郭子儀,曾把安祿山打得落荒而逃,是平定安史之亂的主要功臣,不世出之名将。

     相比而言,沈惟敬實在是個小人物,但在我看來,此時的他足以與郭子儀相比,且毫不遜色。

     因為他雖是個混混,卻同樣無所畏懼。

     馬屁拍到馬腿上,望着眼前這位大義凜然的人,日本使者手足無措,正不知該說什麼,卻聽見了沈惟敬的答複: “多餘的話不用再講,我會将這裡的情況回報聖皇(即萬曆),自然會有處置,但在此之前,你們必須約束自己的屬下。

    ” 怎麼約束呢? “日軍不得到平壤城外十裡範圍之内搶掠,與之相對應,所有朝鮮軍隊也不會進入平壤城内十裡!” 很多人,包括柳成龍在内,都認為沈惟敬瘋了。

    當時的日軍,别說平壤城外十裡,就算打到義州,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讓日軍遵守你的規定,你當小西行長的腦袋進水了不成? 事實證明,确實有這個可能。

     日本使者回去後沒多久,日軍便派出專人,在沈惟敬劃定的地域樹立了地标,确定分界線。

     柳成龍的嘴都合不上了,他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隻有沈惟敬,知道這一切的答案。

     一直以來,他不過是個冒險者,他的鎮定,他的直言不諱,他的獅子大開口,其實全都建立在一個基礎上——大明。

    如果沒有後面的那隻老虎,他這頭狐狸根本就沒有威風的資本。

     而作為一個清醒的指揮官,小西行長很清楚,大明是一台沉睡的戰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