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最終的亂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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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言官已經動員起來:胡應嘉替我們說話,既然高大人要他下課,我們就要高大人下台! 最先跳出來的是給事中辛自修,禦史陳聯芳,他們分别彈劾高拱濫用職權、壓制言論等罪名,但高拱不愧為老牌政④治家,輕而易舉便一一化解。

     然而當聽說另一位言官準備出場彈劾時,高拱卻頓時感到了末日的來臨,這個人的名字叫歐陽一敬。

     歐陽一敬,嘉靖三十八年進士,給事中,從七品。

    江湖人送外号——罵神。

     這是一份并不起眼的履曆,但隻要看看他的彈劾成績,你就會發現他的可怕。

     嘉靖年間,他彈劾太常少卿晉應槐,晉應槐罷官。

     接着,他彈劾禮部尚書董份,董份罷官。

     後他調任兵科給事中,彈劾廣西總兵(軍區司令員)恭順侯吳繼爵,吳繼爵罷官。

    也正是因為這位仁兄的一狀,飽經滄桑的俞大猷大俠才得以接替此位,光榮退休。

     三個月後,彈劾陝西總督陳其學、巡撫戴才,陳其學、戴才罷官。

     如果你覺得他已經很有膽,很敢彈的話,那我建議你還是接着往下看,因為他還曾經彈劾以下這些人(排名不分先後): 英國公張溶,山西總兵董一奎、浙**兵劉顯、錦衣衛都督李隆等等等等。

     所謂英國公,就是跟随永樂皇帝朱棣打天下的那位張玉的後代,最高公爵,世襲罔替。

    山西總兵和浙**兵都是省軍區司令員,而李隆都督是特務頭子。

     彈劾結果:以上官員中,除英國公張溶外,全部罷官。

     總而言之,在歐陽一敬不到十年的彈劾生涯中,倒在他腳下的三品以上部級文武官員合計超過二十人,并附侯爵一人,伯爵兩人。

     當我看到這份成績單時,總會不禁感歎,原來罵人也是有天賦的。

     罵神出馬,自然不同凡響,歐陽一敬實在是骠悍得緊,不但彈劾高拱,還捎帶了楊博,并大大誇贊了高拱的奸惡水平,說他比曆史上的著名奸臣蔡京同志還要奸。

     在彈章的最後,他還體現了有難同當的高尚品質: “胡應嘉彈劾的事情,我事前就知道了,你們要處罰胡應嘉,就先處罰我吧!” 這種江湖義氣,實在頗有幾分黑社會的神韻。

     這回高拱扛不住了,可還沒等他開始反擊,另一個人卻蹦了出來,此人就是他的學生齊康。

     齊康也是禦史,但老師吃了虧,同行也就顧不上了,他立馬站出來,先罵歐陽一敬,再罵徐階,但是事實證明,罵架和打架的道理大緻相同,人多打人少才能打赢。

     齊禦史剛出頭,就被歐陽一敬方面的口水徹底淹沒,而徐階兄也不甘示弱,趁你病要你命,還找來了幾個六部官員,大家一起去踩高拱。

     這下再也扛不住了,隆慶元年(1567),屁股還沒坐熱的高學士主動提出辭職回家,一個月後,他的同鄉好友郭樸也退了休。

     徐階,算你狠,我們走着瞧! 就這樣,徐階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勝利,這也隻能怪高拱兄不自量力,徐首輔久經考驗,當年孤身一人,尚且敢跟嚴嵩對幹,如今天下在握,皇帝都不好使,何況高學士,内閣裡你排老幾? 高拱走了,最傷心的人是皇帝,但他也無能為力,因為他說了不算。

     此時的徐階已經比皇帝還皇帝了,隆慶被他抓在手裡,動彈不得,皇帝說:中秋節到了,咱們擺個宴席,慶祝一下。

     徐階說:鋪張浪費,你就不要辦了。

     皇帝說:那好,我聽你的。

     不久之後,皇帝又說:我這麼多年一直呆在北京,想要出去轉轉。

     徐階真是個直爽人,說了一大堆話,概括起來兩個字:不行。

     隆慶終于出離憤怒了,我爹還不敢這麼管我呢!你憑什麼!?一氣之下,他毅然收拾行李,還是去了。

     雖然這次英雄的舉動為他赢得了一次自助遊的機會,但長此以往,怎麼得了?高拱又走了,身邊連個出主意的人都沒有,就在皇帝大人苦苦思索對策的時候,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徐階緻仕了,他放棄了首輔的位置,打好包裹,準備回松江老家。

     這在當年,算是一件奇聞,要知道,以徐首輔的地位和威望,想幹多久就幹多久,想滅誰就滅誰,完全是天下無敵的狀态,所謂金盆洗手,急流勇退,那隻是一個遙遠的童話。

     然而童話确實成為了現實,而原因也十分簡單——疲憊,以及欣慰。

     隆慶二年(1568),徐階六十六歲,暫住北京,即将退休。

     四十八年前,他十八歲,家住松江華亭縣,在那裡他遇見了一個叫聶豹的七品知縣,聽從了他的教誨: “我将緻良知之學傳授于你。

    ” 四十五年前,他二十一歲,來到北京考中了進士,在大明門前,他見到了首輔楊廷和,聽到了他高聲的預言: “此子之功名,必不在我輩之下!” 三十八年前,他二十八歲,面對首輔張璁的怒吼,他從容不迫地這樣回答: “我從未曾依附于你!” 然後他前途盡毀,家破人亡,被發配蠻荒之地,在那裡,他第一次見識了這個世界的黑暗與殘忍。

     二十年前,他四十六歲,看着自己的老師夏言被人殺死,不發一言。

     因為他已經了解了這個世界的規則,報仇雪恨也好,伸張正義也罷,沖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四年前,他六十二歲,經過十餘年的忍耐與經營,他除掉了嚴嵩,殺死了他的兒子,成為了一個工于心計,城府深不可測的政④治家,世間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現在,一切又回到了起點。

     當年的青年才俊,現在的老年首輔,當年的熱血激情,現在的老到深沉。

    從黑發到白發,從幼稚到成熟,一切都變了,唯一不變的,是志向。

     徐階這一輩子,被人整過,也整過人,幹過好事,也幹過壞事,但無論何時何地,他始終沒有背棄自己當年的誓言,在他幾十年的從政生涯中,許多正直的官員得以任用,無數普通百姓的生活得到保障,高拱與張居正的偉大新政由他而起,我想,這已經足夠了。

     在為國效力的同時,他的一生都獻給了鬥争事業,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第一線勤勤懇懇地鬥,奮發圖強地鬥,幹了一輩子鬥争工作,也該歇歇了。

     雖然皇帝陛下第一時間就批了他的緻仕申請,且唯恐他反悔,當即公布天下,發退休金讓他走人,明顯有點不夠意思,但徐階卻并不在意,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