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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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桶裡。

    陣雨過去了,柔弱的藍色月光從小小的圓窗口投進來,桶裡的滴水聲住了,拜倫卻依舊睜着眼睛躺在床上,盡力使自己相信發生的這一切是事實,并且區别哪些是半年來的夢境、幻覺,哪些是娜塔麗向他表示愛情、使他大為震驚的真實現實。

    此刻他懷着激蕩的心情開始考慮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他滿腦子裝着各種設想和決定,從醫科大學、短篇小說作家到華盛頓銀行業。

    當他懷着這些想法蒙-入睡時,窗外已經泛紅了。

    他母親的一位遠房兄弟确實開了一家銀行。

     “嗨,娜塔麗。

    ” “呃,你來了。

    睡得好嗎?” 他匆匆忙忙來到圖書室時,已經差不多十一點了。

    拜倫向來很懶散,但他也從來沒有這樣晚才下樓來過。

    娜塔麗桌上擺着三本打開的書,她在打字。

    她朝拜倫熱情地瞟了一眼,又繼續工作。

    拜倫看見自己桌上擺着一疊原稿,傑斯特羅在稿上改得亂七八糟,另外還别着一張字條,用紅筆寫着:請在午飯前把材料給我。

     “埃倫-傑斯特羅十分鐘前還進來看過,”娜塔麗說,“還抱怨了幾句。

    ” 拜倫數了數頁數。

    “吃午飯的時候,他更該抱怨了。

    我很抱歉,可是我到天亮才合眼。

    ” “是嗎?”她說着,悄悄一笑。

    “我睡得好極了。

    ” 拜倫迅速準備好打字紙和複寫紙,開始打字,眼睛拚命盯着傑斯特羅潦草的字迹。

    有一隻手撫弄着他的頭發,然後暧洋洋地放在他脖子上。

    “讓我看看。

    ”她站在他背後,深情地、興沖沖地望着他。

    她那件舊的棕色上衣左胸上别着從華沙帶來的那隻紫寶石金别針。

    這隻胸針她以前從來沒有戴過。

    她看了看稿子,拿走一些。

    “可憐的勃拉尼,你怎麼睡不着?别着急,你加油打,我也來。

    ” 午飯前他們沒有打完,但是到吃午飯的時候,傑斯特羅博士又被别的事情岔開了。

    中午,一輛白色蘭夏牌轎車駛到别墅外邊的石子地上,發出咔喳咔喳的響聲。

    拜倫和娜塔麗聽見托姆-索爾渾厚的說話聲和他妻子熱情、爽朗的笑聲。

    索爾夫婦這一對大名鼎鼎的美國演員,在山上離傑斯特羅不遠的一座别墅裡斷斷續續住了十五年。

    女的管油漆,管理花園,男的砌磚牆,燒飯。

    他們不斷地讀老劇本、新劇本以及可以改編成劇本的小說。

    許多名人到錫耶納來拜訪他們。

    通過他們傑斯特羅結識了毛姆①、貝倫遜②、傑特魯德-勞倫斯③和畢加索畢加索(1881-1973),西班牙畫家。

    一個退休的大學教授,在這批赫赫有名的人物當中,不過是個無名小卒而已,但是《一個猶太人的耶稣》一書的成功,使他得以與他們交往而毫無愧色。

    他喜歡加入名人的圈子,盡管他也抱怨這些交往幹擾他的工作。

    他經常和索爾夫婦驅車到佛羅倫薩去拜訪他們的朋友,娜塔麗和拜倫以為這對演員此刻想必是路過這裡接他同去。

    但是,他們下樓吃飯時發現埃倫-傑斯特羅一個人呆在客廳裡,鼻子通紅,打着噴嚏,晃着空雪利酒杯。

    他抱怨他們下來得遲了。

    其實他們還來得早了些。

     ①傑特魯德-勞倫斯(1898-1952),英國著名女演員。

     ②貝倫遜(1865-1959),美國文藝批評家。

     ③毛姆(1874-1965),英國小說家及劇作家。

     “索爾夫婦要走了,”吃過午飯他才說;整整一頓午飯工夫,他直打噴嚏,擤鼻子,一言不發。

    “他們就是來辭行的。

    ” “真的?他們是不是在編一個新劇本?”娜塔麗說。

     “他們要離境了。

    徹底走了。

    家具也全部搬回美國去。

    ” “但是他們的租期還有——多少年?五年吧?” “七年。

    他們放棄了租契。

    他們說,如果戰争擴大,他們會困在這裡,付不出房租。

    ”傑斯特羅愁眉苦臉地用手指撫摸着胡須說。

    “這就是租和買不相同的地方。

    你要走就走。

    不管這地方出什麼事,都不用傷腦筋。

    過去他們勸過我租房子。

    我應該聽他們的話。

    可是當時的售價多便宜!” 拜倫說:“先生,如果您認為有危險的話,最危險的是您的皮膚。

    ” “那我并不害怕。

    他們也不害怕。

    對他們說來,那是個麻煩,咱們去檸檬房喝咖啡吧。

    ”他不高興地把頭一擡,随後又陷入沉默。

     檸檬房是一個周圍都是玻璃的長房子,泥土地上擺滿了栽在花盆裡的小柑桔樹,從這裡可以看到整個城市的全景和周圍的棕色山巒。

    桔樹在這裡不受山谷冷風的侵襲,沐浴着陽光,整個冬季都開花結果。

    傑斯特羅相信桔樹和檸檬樹濃郁的花香能治療每當他激動或發脾氣時就犯的氣喘病,其實這是違反醫學論斷的。

    也許,因為他相信這一點,也就真起作用。

    他們喝咖啡的時候,他已經不那麼呼哧呼哧地喘了。

    暖和的陽光使他振奮起來。

    他說:“我敢斷定他們一定很快就會溜回來的,拖着三車家具上山。

    他們使我想到那些一遇風暴就趕快逃離馬撒的文亞德①的人。

    我遇到過四次風暴,卻依舊飽覽了當地的景色。

    ” ①馬撒的文亞德在馬薩諸塞州東南岸離文亞德島四英裡的一個小島,是美國著名的遊覽區。

     他走後,娜塔麗說:“對他的震動太大了。

    ” “但願他能震動得離開這兒。

    ” “一旦埃倫-傑斯特羅離開,這座房子就要荒廢了。

    ” “那有什麼了不起?” “勃拉尼,你大概從來沒有置過什麼産業吧?或者存過錢?要是你有過,你就明白了。

    ” “你看,娜塔麗,埃倫-傑斯特羅晚年突然得到一筆意外收入,他心血來潮在意大利一座偏僻的山城用非常便宜的代價買了一所很大的别墅。

    也好。

    那麼,即使現在他離開了,又怎麼樣?他要是把别墅賣掉,總能得到一筆錢。

    否則就等戰後回來,他也能原封不動把房子收回。

    要不然他可以把它忘掉,幹脆讓它倒塌,來得容易,去得快。

    ” “你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她說。

     他倆并排坐在一張白色長柳條椅上。

    他伸出胳膊想把她摟住。

    “别這樣,”她打了個寒噤,推開他的手,說。

    “這也一樣,未免太簡單了。

    你仔細聽我說,拜倫。

    你多少歲了?你隻有二十五歲吧?我二十七了。

    ” “配你我年齡已經足夠了,娜塔麗。

    ” “足夠幹什麼?跟我同居嗎?别瞎說。

    問題是,你自己打算做什麼?我随時都能在大學教書。

    我的碩士論文快要寫完了。

    你有什麼呢?有你那叫我發狂的微笑,還有你那一頭漂亮的頭發。

    你勇敢,文雅,可你簡直就是在這裡閑蕩。

    你完全因為我的原故留在這裡。

    你在白白浪費時間,而你又沒有一技之長。

    ” “娜塔麗,你願意嫁給一個銀行家嗎?” “嫁給什麼?銀行家?” 他告訴她,他有親戚在華盛頓開銀行。

    她雙手合掌放在膝上,含着微笑看着他,臉被陽光曬得绯紅。

    “你覺得怎麼樣?”他說。

     “呃,不錯,”她說。

    “你總算真正面對生活了。

    這是一樁嚴肅而認真的事,是吧?你告訴我一件事。

    ” “什麼?” “告訴我你什麼時候開始愛我的。

    ” “你不想商量銀行的事嗎?” “當然啦,親愛的。

    咱們馬上就商量。

    你先告訴我什麼時候開始?” “好吧,我來告訴你。

    就是你摘下你那副墨鏡的時候。

    ” “我那副墨鏡?那是什麼時候?” “怎麼,就是頭一天我們跟斯魯特一起到别墅的時候。

    你還記得嗎?你在車上戴着你那副大墨鏡,可是後來你把墨鏡摘了,我看見你的眼睛。

    ” “是嗎?” “你問我什麼時候愛上你的。

    我告訴你了。

    ” “不過,那太怪了。

    象你說的,和你做的其他事情一樣怪。

    那時候你對我了解嗎?不過當時我的眼睛準是殺氣騰騰。

    我到四點才睡覺,跟萊斯裡大吵了一架。

    你當時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印象,所以我一點也沒有注意你。

    好吧,你真想當銀行家嗎?”他局促不安地苦笑一下,說:“我确實想過另外一個職業。

    不過,你别笑話我。

    ” “我不笑你。

    ” “我想做外交工作。

    這工作很有意思,而且又是為國家服務。

    ” “你跟萊斯裡同行,”她說。

    “那太好了。

    ”她象母親似的握住拜倫的一隻手,拜倫深受感動。

    “這也并不是開玩笑,親愛的勃拉尼,咱們是在認真談話。

    ” “那好,”拜倫說。

    “咱們接着談吧。

    ” 她坐着沉吟了片刻,把他的一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