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暗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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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歸不敢白日露面,便吩咐日落後再作計較。

     時将入夜,小舟披着殘霞,靠近河岸,忽聽得岸上一陣喧嘩,明歸心虛,忙叫船家退回河心,同時拽着梁蕭退入艙中,掀開幄布觑看,遙見岸邊暗蒙蒙的,有許多人影晃動,忽聽一個粗大嗓門叫道:“媽拉巴子,這裡就沒一個中用的大夫麼?養你們這群廢物,有個屁用?”接着便聽噼啪兩聲,似有人挨了耳光。

     卻聽一個微微沙啞的女聲歎道:“大郎,你也别怪他們了,這窮鄉僻壤的,哪裡找得到中用的大夫?再說,這傷也不是尋常大夫治得了的。

    ”那個粗大嗓門道:“你還敢說,若不是你選了這條水路追趕那女賊,星兒會受傷嗎?還有你那三叔,平日裡被捧到天上去,到了節骨眼上,卻連鬼影兒也不見。

    哼,他媽的幾十條漢子,還逮不着一個婆娘!” 那女子怒道:“好啊,姓雷的,你恨棒打人,是不是?星兒是我生的,他傷成這個樣子,你當我就不難過嗎?兵分三路的事也是你答應的,大哥率衆走陸路,咱們走水路,三叔散淡慣了,是以自行一路。

    再說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哼,若非你這好兒子見色起意,手腳輕薄,哪會被人家傷成這樣?” 那粗大嗓門怒道:“怎麼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倒說說,這麼多年,我哪回對你不起了?”那女子冷哼道:“諒你也不敢,但你當年一瞧見我,還不是目瞪口呆的,茶水燙熟了手,也不曉得……”那粗大嗓門似乎微感窘迫,忙截口道:“二娘,這話你當着晚輩們說什麼?”那女子又哼一聲,還待譏諷,忽聽身邊船艙裡傳來呻吟之聲,那女子失聲叫道:“哎喲,又發作了。

    大郎,再沒法子,星兒怕是……怕是挨不過今晚了……”說着竟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那粗大嗓門略一沉默,道:“我有法子,二娘,你留在岸上,船家,開船。

    ”那女子詫道:“你做什麼?”粗大嗓門道:“你别管,暫且等着。

    ”說罷,急催船家撐船離岸。

    不一時,船到河心,離明、梁二人的雇船頗近,隻瞧那艘船火光一閃,艙内燃起燭火,因為布簾半卷,隐約可見艙内情形。

    隻見褥墊上擱着一條人腿,膝蓋以下紫裡透青,肌膚繃緊發亮,較之尋常大腿粗上一倍。

     卻聽一個年輕男子呻吟道:“爹,你……你拿刀做什麼?”那粗大嗓門歎道:“星兒,也沒别的法子了。

    ”那青年男子猛然驚悟,叫道:“哎喲,不成。

    ”那粗大嗓門道:“星兒,你伏兔穴上中了大雪山的‘梭羅指’,膝蓋以下血液凝結,看看是要廢了,若是放任其勢,隻怕不止小腿,整條腿都會爛掉。

    ”那年輕男子道:“半條腿是腿,整條腿也是腿,又有什麼分别?”粗大嗓門道:“話是這般說,但這傷勢古怪,若是任其潰爛,隻怕再過一個時辰,你的肝腸脾腎也要跟着壞了,那時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

    好孩子,常言道:毒蛇噬手,壯士斷腕,你是我雷家的好漢子,盡管放豪傑些。

    ” 那年輕男子急道:“我……我才不要做瘸子,爹爹,我不叫雷星了,改叫楚星好了……三舅公他武功蓋世,定會救好我的……”不待他說完,粗大嗓門已厲聲道:“他奶奶的,膿包小子,受點兒微傷,就連祖宗都不認了?廢話少說……”雷星蓦地尖叫起來:“媽……媽……爹要砍我的腿啊……”叫聲慘厲,在河上遠遠傳出。

     那岸上的女子聽到,又驚又怒,但她不識水性,無法上前阻止,急得雙腳亂跳,也尖叫道:“星兒,星兒……你還好麼……&hellip雷震,你造什麼孽啊……”話未說完,又聽一聲長長的慘叫,撕破濃濃夜色。

    那女子足下踉跄,忽地癱坐在地。

     梁蕭見艙中寒光一閃,那條傷腿便斷成兩截,血呈青黑,遍流下褥。

    那雷星慘叫一聲,便昏了過去。

    艙中一時寂然,唯有那粗大嗓門陣陣喘息聲,顯然他親手斬斷愛子一腿,心頭也大不輕松。

     粗大嗓門給兒子止血裹傷已畢,掉橹返岸。

    剛一靠岸,便見那女子跳入艙内,耳聽得噼啪數聲,料得是打了那粗大嗓門的耳光。

    粗大嗓門挨了耳光,也不作聲。

    那女子打了幾下,諒是明白了丈夫的苦心,嗚嗚哭道:“早知道……就不出來了,都怪那隻純陽鐵盒……”梁蕭乍聽得“純陽鐵盒”四字,心頭一跳,豎起耳朵。

     那女子話沒說完,粗大嗓門截住她的話頭,怒聲道:“二娘,你胡說什麼……”似乎一時氣結,說不下去。

    那女子想是自己理虧,被丈夫如此喝斥,也沒回嘴,隻是抽泣。

    那粗大嗓門高叫道:“我和二娘繼續追那賤人。

    你們護送少爺回堡,若有閃失,哼,小心你們的腦袋。

    ”衆人齊聲應了。

    卻聽那女子恨聲道:“不錯,真要怪的是那姓柳的小賤人,不把她零割碎剮,難洩我心頭之恨。

    ”兩人說定,擺棹北上,餘人也騎馬趕車,各自散去。

     梁蕭沒聽到純陽鐵盒的消息,甚覺悻悻,但轉念又想,和尚與吳常青都将那鐵盒說得一錢不值,諒也無甚奇處。

    思忖間,回過頭來,隻見明歸捋須沉思,便問道:“老頭兒,你知道這些人是做什麼的?”明歸冷笑道:“江湖宵小,管他作甚?”梁蕭一聽,便不再問。

    明歸催舟上岸,籌來米糧,二人在岸邊歇了一宿不提。

     次日,船入姑蘇,隻見山與湖襟帶相連,橋與水縱橫有緻,舟在水中,如行畫裡。

    梁蕭瞧得入神,鑽出遮篷,立在船頭,忽聽歡語嬉笑,擡頭看去,隻見兩岸閣樓中滿是濃妝豔抹的女郎。

    衆女郎見他顧望,紛紛揮手招呼。

    梁蕭看得奇怪,含笑應答,那些女子見他答應,嘻嘻嘻便是一陣哄笑,揮着紅巾翠袖,嬌聲喚他上去。

     梁蕭不知對方來曆,問明歸道:“她們叫我幹嗎?”明歸詭秘一笑,道:“叫你入溫柔鄉,品胭脂淚呢!”梁蕭皺眉道:“明老兒,你有話好說,别跟我掉文繞圈子,明知我不懂的。

    ”明歸笑道:“此處乃是勾欄,這些女子都是風塵女子。

    ”梁蕭奇道:“什麼叫風塵女子?” 明歸笑道:“這事說不明白,須得親身體會,才能明白。

    ”梁蕭聽得心癢,說道:“是麼?那我倒想見識一下。

    ”明歸打量他一眼,忖想自己一路上百般籠絡這小子,便是要讓他放松警覺,吐露玄機。

    而這酒色之上,世人最容易犯下糊塗,隻消讓這小子懷抱美人,喝得爛醉,無論問他什麼,隻怕他都會乖乖說出來。

    當下淡淡一笑,催舟抵岸。

     行船間,遠處石拱小橋邊,行來一馬一人。

    明歸乃是識貨的行家,一瞥之間,不由暗暗喝了聲彩。

    隻見那馬通體雪白,骨骼神駿,真如相書所言:“擎首如鷹,垂尾如彗,臆生雙凫,龍骨蘭筋。

    ”行得近了,明歸方瞧出這馬并非純白,皮毛上濺了數點殷紅,好似美人臉上沒能抹勻的胭脂。

     牽馬的是名綠衫女子,頭戴細柳鬥笠,枝葉未凋,遮住容貌,一身水綠紗衣也用柳條束着,愈顯得楚腰纖纖,隻堪一握。

    不過那白馬委實太駿,明歸隻顧瞧馬,對那女子倒未如何在意。

    那綠衣女見兩岸女子與梁蕭笑鬧,料想也覺有趣,馬倚斜橋,駐足觀看。

     船隻靠岸。

    明歸又變了主意,心想自己年歲已高,與梁蕭這等少年人并肩出沒青樓,不免自慚形穢。

    再說有自己在旁,這小子胸懷戒心,必不肯放浪形骸,莫如躲在暗處,更易行事。

    轉念間傾出半袋金珠,笑道:“梁蕭啊,老夫有些犯困,你自個去吧,我在船上等你,千萬放灑脫些。

    金銀不夠,再來找我。

    ” 梁蕭心中大為奇怪:“這老頭兒竟放我獨自上岸,不怕我我逃走麼?但他給我金銀,縱我玩樂,我若現在棄他而去,未免寡恩了些。

    ”他與明歸相處日久,明歸一路上又着意拉攏。

    梁蕭素重情義,既與明歸結下逆旅之緣,要他一朝摒棄,倒也有些兒為難了。

     他神思不屬,登岸後低頭悶走,忽聽耳邊銮鈴響動,一匹高頭大馬與他擦肩而過。

    梁蕭擡起眼角,隻見到一片綠裙飄動,他渾不在意,走了十來步,瞧見一座高大木樓,樓上有許多女子站立,裝扮招眼。

    這時早有夥計上前,将他迎了進去。

     宋之一朝,酒樓妓寨多在一處,無分彼此。

    樓下是酒樓花廳,樓上則是妓樓勾欄。

    妓者又分官私,官妓地位稍高,私妓卻落個自在。

    但不論官私,總是賣笑丢歡,繁華之中不免暗藏凄涼。

     梁蕭說明來意,夥計便引他上樓,鸨兒也笑迎出來。

    明歸雖然陰狠,但長于天機宮,為人清雅,梁蕭随着他,少不得穿戴齊整。

    那鸨兒老于世故,拿眼一相,便知梁蕭年少多金,卻又不谙情事,拿捏已定,便笑問道:“公子想見什麼樣的姑娘?” 梁蕭見這老鸨喬張作緻,先有幾分不喜,聞言也無主張,便道:“都随嬸嬸主意。

    ”那老鸨聽他叫自己嬸嬸,微一錯愕,忽地掩口放出一串笑聲。

    梁蕭被她一笑,不知為何,竟臊紅了臉。

     那老鸨自顧笑了一陣,見梁蕭窘樣,心頭一動,忙道:“公子忒也有趣了,大家子生計艱難,一年倒難得笑這一回好的,真虧公子這張兒蜜嘴,哄得老身歡喜。

    ”她長于逢迎,梁蕭聽得舒服,也當自己說得真是好話,便道:“嬸嬸客氣了。

    ”那老鸨嘴裡打着哈哈,心裡卻将梁蕭瞧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