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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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下特别醒目,低低的镂花黑色鐵門由外可窺内,與其他密閉高聳的圍牆不同。

    入目盡是一大片草地,沒花沒樹,非常簡單。

     門口台階上,坐着一個美麗純真的少女,長發及腰,自然卷,很柔軟地順着微風吹拂着。

    秋末的午後,感覺十分寫意。

    少女柳眉大眼,白皙無瑕的面孔上,就見泛着粉紅健康顔色的雙頰與兩片無需唇膏妝點便有美麗色澤的櫻唇相輝映。

    這麼一個清涼甯??的午後,所有一切都該是淡中夾詩意,緊蹙眉頭就不該了。

    少女膝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企管專書,精緻無瑕的俏臉上愁雲滿怖,眉梢深鎖。

     她叫楊希泰,楊家四姊妹中的麼女,被綁架過一次。

    大學聯考隻有兩天,她卻丢了三次準考證。

    從小到大,她命好得天天有司機接送上下學,因為讓她搭公車、走路、坐計程車絕對回不了家。

    她從來不在外面吃東西,因為每次吃完要付錢時,一定找不到錢——不是去了,就是找錯囗袋。

     最嚴重的是,她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大學文憑卻似無望,更糟的話,就隻有請她回家吃自己了。

    她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看手上的書:可是她覺得那一大串文字好像一個個飛出來繞着她玩,讓她頭昏眼花。

    猛然阖上書本,才得以松了口氣;卻又無限悲哀。

    或許她真的是一個白癡,她想。

     突然,從公車上走下來的人影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睜大眼開心地跳了起來。

     “二姊!二姊!你回來了!” 她跑過去。

    楊希安連忙丢下行李跑了過來,及時抱住希泰,搶救成功。

    希泰跑起來總是前腳絆到後腳。

    說來好笑,她正巧也是個運動白癡,這點加在她已經是難以勝數的缺點上無疑是雪上加霜。

     顯然希泰是被悶壞了,才會這麼熱情地奔向她。

    姊妹們各自有事做,很少回家;母親是個繪畫迷,關在畫室三天三夜也無所謂;老奶奶見着人總要來一次疲勞轟炸,沒有人能幸免——誰敢接近?! 楊希安歎口氣,重複她常說的話:“就剩這張臉可以見人了,你不小心保護好,真想當老姑婆呀,小傻瓜。

    ” 希泰嬌憨地露出天使一般的笑容,摟着希安道:“怎麼想回來呀?是不是太久沒聽奶奶罵人了,想回來過過瘾呀?真體貼哦……”兩人走入屋子中。

     “奶奶呢?”希安問。

     希泰下巴朝樓梯囗點了下。

     “在書房,早上姊夫送來明年度的公司計畫表。

    奶奶是挂名董事長,當然要看一下。

    ” “史威走了?” “嗯,他說要回去陪大姊。

    ” 希安往樓上迳自走去。

     “他的确該擔心。

    大姊那性子,搞不好随時都會發生意外。

    她能平安懷胎到現在,史威功不可沒。

    ” 希泰也跟着走入她房間,整個人陷進懶骨頭,撐着小下巴,眼中滿是欣羨地看着希安。

     “姊,在外面住很棒吧?” “是呀!少了個老太婆羅嗦。

    ”這不是希安的回答,聲音來自敞開的門囗。

    一個年近七旬,滿頭銀絲,身材嬌小的老婦人——楊家的鐵娘子,老太夫人是也。

    老太夫人一臉嚴肅,緩緩走了進來,目光淩厲地盯着希泰叫道:“還不快去念書!明天的補考不會因為希安回來就延期。

    ” 楊希泰一溜煙地跑了。

     老太太坐在床沿,仔細看着四個多月未見的二孫女,心中無限感慨。

    她真的從沒怪過媳婦沒能生個孫子給她抱抱。

    這四個孫女的成長過程可以彙成笑話全集出書。

    對這四個小丫頭實在又愛又氣。

    活像錢會砸死人似的,一個個不願接掌大把事業。

    要不是當初和兒子共同預定了史威這一枚勝棋,今天楊氏企業會陷入什麼慘況實不敢想像。

    一個個都跟她玩躲貓貓的遊戲,還得讓她絞盡腦汁和她們周旋、鬥智。

    真是青出于藍,都成小狐狸了。

    希安是第一個以出走明白暗示不接受産業的叛逆者。

    好!沒關系,反正她有史威,不怕。

    唉,公司沒事,家中卻有事。

    她自知四個孫女是各有特色,有美麗、有智慧、有純淨、有特别;可是為什麼會乏人問津? 參加每一個名流酒會,就是沒有人來對她提親。

    她知道,别人把四個丫頭封為“楊家四怪”,而以希女為最……。

    她真是天生的勞碌命,現在當務之急就是将剩下的這三個來個清倉大拍賣,反正她對那些富家公子哥兒、名流商賈也看不對眼。

    不來追求倒是省了麻煩。

     “是不是有對象了?不要忘了你已經二十五歲了。

    ”她淡淡地說着。

     “目前沒有。

    倒是希泰,行情正梢。

    ”希安一邊挂衣服,一邊回答得漫不經心“我才不擔心她!我擔心的是你。

    ”老太太瞪着希安看。

    因為這會兒挂完衣服的楊家二小姐正坐在椅子上,雙腿擡在書桌上,大囗啃着蘋果吃。

     “楊希安!”奶奶的口氣是山雨欲來。

     “嗯——?”她處變不驚,??習慣了。

     老太太手杖跟随而到。

    她俐落地放下雙腿自保,就見逼近的老奶奶俯身逼視她。

     “你給我馬上找個人嫁了!” “目前沒這打算。

    ”她笑了笑。

     “我有的是辦法,少來跟我演拖刀計。

    我明天就去登報!在征婚那一欄登着:凡有善心人士,欲娶楊希安者,不僅是積陰德,更是勇于犧牲。

    為了酬謝他,願以一分公司做為精神補償。

    ”老奶奶一臉狡黠。

     卻見楊希安揮揮手道:“少來了,奶奶。

    這種丢臉事一傳開,我是無所謂,受不了的恐怕是你;将來參加宴會可能要考慮挂一副面具遮羞。

    而這個笑話會在社交圈流傳久遠,曆久彌新。

    ” 現在的小孩不好騙了!唉! “你要氣死我才甘心是不是?” “奶奶,想開一點,我才二十五歲。

    何況希平也快給您抱孫子了,對我那麼着急做什麼?會夭壽的!” 老奶奶不甘願道:“算命的說你今年紅鸾星動,現在秋天都過一半了,動個鬼!你這副德行,會紅鸾星動就奇怪了。

    現在我也隻是念念;但,到了二十七歲,你要是還沒有辦法交一個男朋友,帶回來給我看的話,别懷疑,就算會給外人笑話,我還是會那麼做。

    ” 念人是一項藝術:念太久,會招緻反彈與轉身而去的下場;适度的感歎,顯示出老态龍鐘的悲哀,則會使被念的人于心不忍,進而心懷愧疚。

    于是老奶奶說了最後一句:“你好好想一想。

    ”說完便轉身走出去。

     看着老奶奶的背影,楊希安心中不期然地浮上周約瑟的影子、他那張玩世不恭的面孔、喜愛身處脂粉陣中的風流。

    起先與她水火不容,可是後來他變得好奇怪,一直惹她開口,即使是問一些白癡也不屑一問的問題——話說回來,好脾氣是他唯一的優點。

    這次可以休假還真是拜他所賜。

    等地休完一星期回去,他大概也出院了吧!她會記得他的。

    活了二十五年,還沒有一個異性面孔可以清晰浮現腦海中,他是第一個。

    這得從住院這兩星期來他所闖的豐功偉業來細數。

    他百分之百不是一個好病人;一旦能下床行走,立刻成天跑兒童複健室,教小孩打橋牌,教小孩對每一個經過的女護士吹着色狼式的囗哨,弄得她們芳心大亂。

    其中,最嚴重的一件事就是,他竟然率衆茌醫院好不容易種植成功的韓國草皮上烤肉,險些釀成火災。

    這麼一個危險人物,醫院再也管不着他是不是名人,逐客令照樣下來。

    想不到那男人臉皮厚得很,死賴着不走,甚至還說要住到明年秋天。

    還是院長說好說歹,費盡唇舌跟他讨價還價之下,周約瑟才終于決定三天後走人。

    院長感激涕零下,奉還一半費用不過燒掉的那片草皮使周約瑟破費更多。

     周約瑟實在是有領導能力,不費吹灰之力就将十來個小孩收得服服貼貼的。

    在他數件豐功偉業中,她楊希安赫然是名列前茅的幫兇,被護士長念得耳朵都快長瘡,後來被強制休假,與周約瑟隔離開來,以防再有事故發生。

    如果她不在,危險性可減去一半,醫院數百年不用的滅火器,依然可以百年不用。

     與他一同陪孩子玩的時候,她真正感覺到愉快。

    這種感覺從未發生在任何一個曾經追求過她的男士中。

    他們也都使出渾身解數吸引她注意,卻都沒成功。

    也許他天生命該是萬人迷,與衆不同。

    難怪會迷煞那些小護士與名流千金。

     他實在是個好笑的家夥,起先還以為他隻是一個大草包。

    想着想着,唇邊不覺漾出笑意,正想得有些失神,床邊電話乍然響起,吓了她好大一跳。

    有誰知道她回家了?這隻是她房間的專屬電話。

     她接起話筒。

     “喂!我是楊希安,找那位?” “找你!”電話那頭傳來周約瑟帶笑的聲音。

     奇怪了,這人怎麼會打來? “你怎麼知道我這兒的電話?你現在人在哪?” “我向你同事問來的。

    我出院了,人在公寓中。

    ” 怎麼那麼快出院?他不是死賴着? “你是不是又做了什麼好事,給人轟了出來。

    ” “現在有空嗎?”周約瑟拒絕回答這個不禮貌的問題。

     “有呀,做什麼?要我過去幫你拆石膏是不是?還是你一出院又受傷了?”這絕對是關心的問話,護士本能而已,沒有惡意。

     周約瑟歎了口氣,她非得咒他不可嗎? “小姐,我現在閑極無聊透了,想開車載你去兜風。

    ” 換做其他女人,一聽到大情聖周約瑟提出這個邀約,那個不感動得涕泗縱橫、拜天拜地直道自己無比幸運? 可是,楊希安并不是這種女人。

     “呵!謝啦,我的命還沒活夠。

    抱歉,恕不奉陪。

    也許等我休假完回去,還有榮幸當你的看護,再見。

    ”她收了線,對着電話看了良久。

    這家夥,撞一次還不夠,還想撞第二次過瘾?手上石膏未拆不說,腳也才剛好不久,使不得力,他現在有什麼本錢開車兜風?沒本錢也就罷了。

    地也不想想,台北市的交通一塞三千裡,車子上了路隻求蝸行順利;兜風?他以為這裡是法國?不愧是天字第一号大白癡! 沒大腦! 另一端的周約瑟此刻也正盯着手中的電話,久久說不出話,也忘了放下電話,這小妮子竟敢挂他電話!要知道諸色女子隻求他回眸一笑,此生便覺無憾,更别提特别打電話邀約了。

    可是——這個楊希安——唉!周約瑟呆怒完後轉為苦笑。

    如果楊希安與别的女人一樣平凡尋常的話,他根本不屑一顧,更别說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見她,想與她說話了,還用“美男計”拐一個小護士找出她家的電話。

    這等犧牲色相的糗事,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呢! 對楊希安的興趣超出自己所能想像之外,就是因為她對他毫不心動。

    真是個不解風情的自戀自負狂!現在,被挂了電話,應該怎麼辦?如果他會退縮,他就不叫周約瑟。

    他手上當然有她的住址。

    找她去也。

     楊氏四姝的母親方如華夫人是一個沈迷于繪畫,深居簡出的中年美婦人。

    她與楊希泰較相似,有着一張甜美的娃娃臉,個性十分迷糊,所有特質都可以在楊希泰身上找出來。

    自從丈夫去世後,她幾乎是足不出戶。

    對外界、社交都興緻缺缺,恬淡甯靜,優雅自得。

    這種生活使得楊夫人看起來就像是四姊妹的姊姊,與母親身份劃不上等号。

     楊希安坐在畫室沙發上看母親畫着窗台上的黃金葛,神情有些疑慮焦躁,心中煩煩的。

     她從未如此難受過。

     “媽——” “嗯?”楊夫人沒回頭。

     “如果你會不自覺的去擔心一個不相幹的人,那是什麼原因?”她擔心那白癡真的不怕死地開車出門,不明白何以會有這種心情。

    她是個少感少欲的人,除了對親人有一份出自天性的熱情外,外人在她眼中全是不相幹。

    現在這份焦急對她而言,太陌生,也太不可思議了。

     楊夫人停住手上的彩筆,頓了一頓,轉過身放下畫具,坐在女兒身旁深思,看着她愁眉深鎖,嘴角楊起溫柔的笑意。

     “男的?” 希安點頭。

     “那也許是代表——你要戀愛了。

    我有沒有說過我十九歲遇到你們父親的事?”楊夫人雙眼如夢似幻,不覺地陷入初戀的回憶中……見希安搖頭,道:“那年,我甫考上A大的美術系,而你們的爸爸已經大四,快畢業了。

    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一見到他走過窗囗的身影心就猛跳不已,又開心又驚慌的,總想好好看他一眼;可是,一旦他真的注意到我,對我笑,我就像受驚的小鹿一樣逃開,六神無主。

    結果,每次他見到我時,總是看到我不是跌下樓梯,就是把一張可以得獎的畫,畫成鬼畫符般慘不忍睹,蒙娜麗莎還給我畫出了胡子呢!好丢臉!但要是沒看到他就更慘了,牽腸挂肚的,做事不帶勁,更是無心作畫,心情煩透了;到後來吃不下,睡不着,坐立不安。

    交往後就開始盤算他何時畢業,心情糟透了,而你爸爸也是相同心情,他怕畢業後我會讓别人給追走,原本想留校等我一起畢業;但我那時已無心學業,所以乾脆休學嫁給他了。

    ”楊夫人眉眼羞怯,掩不住甜蜜的笑容。

    頓了一頓才問女兒:“你呢?什麼情形?” 心情基本上雷同,可是周約瑟是花花公子,不像爸爸溫文儒雅,用情專一,真誠執着。

     她笃定不愛花花公子,所以對他應該談不上有感情,隻是擔心而已。

     “我隻覺得他像一個白癡,總是問我一些笨問題。

    雖然别人說他很聰明,而他的确會根多把戲;可是,這麼一個出門就撞車,說話不用大腦的人怎會不叫人擔心呢?除了花心、愛炫、自戀外,到底他還算是個好人。

    那是感情嗎?男女之間不見得隻有愛情吧!他還說要追希泰。

    ” 對于愛情一事,希安知道自己是有一些向往;但,即使會動心,仍清楚地知道周約瑟不是一個好對象。

    是感情嗎?這心态。

     “愛情是不可理喻的,不管自己心中如何打算計較,終究逃不過月老手中那條紅線。

    即使事件本身有那麼多不足以令人心喜的因素,也阻止不了兩顆相吸的心呀。

    ”楊夫人輕拍了下女兒的手,她能肯定,希安确實是戀愛了。

    這種事,旁人使不上力,隻能靜觀其發展,适時推她一把。

    楊夫人一生少欲少求,隻願女兒們平安成長,覓得良緣,有情人終成眷屬。

    除了對天祈禱,好像也無他法了。

     門闆被扣了兩下,即被旋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