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燈
大體上說來,懷孕一事,對女人而言,都不是件好受的事情,将肚子挺成一個大皮球,然後在該卸下時進産房狂叫嘶吼痛得死去活來,飛去了三魂二魄,死了大半細胞才得以完成傳宗接代的神聖使命。

    換做二、三十年前的古老社會,女人經過這一關還不能解脫。

    若是生男的,也就罷了,應該的嘛!最好一次生個七個八個省事;要是生女的,可就不得了了,不必公婆丈夫來罵,自己就要識時務一點,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乞求衆人原諒生了個賠錢貨。

     在女性主義高漲,女男平等的囗号成時尚後,職業婦女成流行趨勢,那有什麼空間去結婚生子?自找苦吃而已。

     楊希安看着姊姊希平六個月大的身孕,怪同情的。

    别人害喜頂多二、三個月就結束了,可是希平肚子中的小家夥到目前為上仍在興風作浪。

    虧她從小到大沒病沒痛的,怎麼一懷孕卻比任何人還虛弱?害得她三天兩頭上醫院檢查,生怕有個萬一。

     真想不透女人為什麼能忍受,在大好青春時,就縱容自己的身材變形走樣!隻要當丈夫的偶爾一、兩句騙死人不償命的甜言蜜語在耳邊一說,收效迅速,做妻子的馬上就恨不得舍生忘死地為愛犧牲奉獻,孩子生個一打也無所謂。

    呃……;當然,希安明白,希平的确過得很幸福。

     此刻姊妹倆坐在醫院附設的餐廳中用飯。

    懷孕時體質的改變可以很明顯地看得出:向來愛吃辣、吃酸的希平,僅點了幾樣很有營養卻食之無味的食物吃,并且還仔細地計算卡路裡及各種養份的攝取。

     “最近醫院忙嗎?媽說你已經兩個月沒有回家了。

    ”希平拭了下嘴角,瞄了希安一眼。

     與希平的明亮嬌俏一比,穿護士制服的楊希安隻能用四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平凡普通——長相,過得去,清秀中帶着漫不經心的淡漠;性格,怪異;思想,絕對與衆不同。

     楊希安挑了下眉說:“每天病人進進出出的,忙是不忙,但雜事一大堆,看來你倒是閑得不得了。

    你一心想當大律師,拿到執照後反倒沒聽說你創造出什麼豐功偉業,孩子倒是創造出來一個。

    怎麼?安心當賢妻良母了?” 這絕非存心挑??,而是希安的個性使然——??直接,很不懂得修飾,也很百無禁忌口這種直截了當的性格使得她沒有交到幾個朋友,但她正好也從不認為花時間去交朋友有什麼好玩——還不是嚼嚼舌根,道人是非而已。

     希平早已習慣,聳聳肩道:“隻能暫時蟄伏着了。

    本來還想當他事業上的得力助手;但,我早說了嘛,公司将我列為拒絕往來戶,即使我是正宗繼承人也不甩我。

    後來想開個律師事務所,但……史威就……讓我懷了孕。

    ”俏臉上浮着一層紅暈,深情愛戀全浮在眼底眉間。

     這當然是史威的手段。

    可是楊希平,除了脾氣暴躁了些外,也不是個傻瓜。

    這種事就像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還得一個願挨才行。

    楊希安豈會不清楚? 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就見餐廳入囗處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在四處搜尋什麼,一會眼光看向她們這一桌,走了過來,英俊的臉上露出陽光一般的笑容。

     希安對希平道:“史威來了。

    ” 史威正好走到,雙手輕放愛妻肩上,溫和地對希安打招呼:“嗨!希安,好久不見了。

    ” 希平拉史威坐在一邊。

    史威全副精神立刻放在妻子身上,柔聲問:“醫生怎麼說?”關愛之情溢于言表。

     希平展現嬌媚柔婉的一面,輕道:“醫生說咱們會有一個精力旺盛的兒子。

    ” “一切都沒問題?”他不放心地問。

     “我确定。

    ”希平再三保證。

     史威安心一笑,扶起妻子,對希安一笑。

     “有空到我們那邊坐坐,希平一個人會寂寞。

    ” 希安笑了笑,與他們一同走出餐廳,目送他們逐漸遠去的俪影。

    他們這對歡喜冤家,從二十多年前就注定糾纏一生一世。

    緣份,多麼奇妙的東西!竟然也可以那麼戲劇性!對緣份,她并無多大羨慕,但對愛情,卻勾起了向往。

    屬于她這種全身上下挑不出一個浪漫細胞的人的戀情,将會如何掀開序幕? 在十大死因排行榜中,意外事故一直居高不下;而意外事故中,又以車禍占最多的百分比。

     一大清早,救護車的鳴笛聲,就以雷霆萬鈞之勢遠遠地、擾人清夢地傳到醫院。

    送患者來急救,十之八九是車禍。

    車子被卡車撞得慘兮兮,成了一堆破銅爛鐵;車主卻十分命大,隻斷了右手與左小腿,以及一些小小的刮傷。

    幸好車子的設計精良,有防護措施保住車主一命,否則真有十條命也不夠死。

     嚴格說來,這不算什麼大事故;可是消息卻傳遍全醫院,甚至轟動新聞界,還發動大批記者競相來采訪。

    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醫院中的社交圈子就那麼一點點,平常聊的話題不外是:那一科的實習醫生很帥,那個醫生在追那個護士,那一床的病人有錢,或那一床的病人難伺候之類的。

     隻要稍有風吹草動,消息馬上如燎原之勢傳遍全醫院,成了流行話題。

    今天新來的患者可出名了。

     一個中法混血兒——這算平常。

     英俊高大——這自然有本錢成話題。

     帶點印地安式的粗犷豪邁——少見又稀奇,不得了。

     兼具法國人的浪漫特質——令天下女子怦然心動。

     他叫周約瑟——國際問慣用的名字則是約瑟.格瑞——一個連續三年得到世界賽車錦标冠軍的賽車王子。

    英俊,并且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賽車冠軍;十六歲在法國稱雄,按着美洲、歐洲、澳洲、亞洲一路殺下來,直到世界冠軍。

    所到之處全是為他瘋狂的女人,二十五年來從未間斷。

     顯然這個賽車王子并不是個安份的病人,一能開口說話,立即逗得情窦初開的小護士們個個神魂颠倒。

    芳心猛跳不停。

     每一個名花尚未有主的護士都希望被護士長點中去當那個賽車王子的全日看護。

    也不知道護士長是怎麼想的,欲角逐者竟然全部落敗,反倒一旁悠哉悠哉置身事外的楊希安中選。

     大家全都不敢相信。

     自從一年前,楊家人對外公布财産全部由長女楊希平所獨得後,一夕之間,楊希安的身價大跌,再沒有人每天殷勤接送,更沒有玫瑰、香水之類的禮物堆滿護士休息室。

    曾經是熱門話題的楊希安,着實平淡了一年多。

     這對楊希安而言,算是大大松了口氣;但在别人看來卻像被打入冷宮。

    本來嘛,在大家眼中,楊希安不僅是楊家的怪胎,也是四姊妹中最不出色的一個,被三個如花似玉的姊妹一比,何止是比到太平洋去而已。

    如此一個平凡女子,如果沒有金錢為烘托,那會招徕各方男子的青睐?——事實不就證明了? 一向隻有難纏的病人,護士長才會交給楊希安,但這一次卻例外了。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不過,楊希安不曾多問,因為她從不挑病人。

     五樓的特别病房。

     楊希安才端入早餐到周約瑟的病房不久,還沒坐定,房門就被推開,陣陣香風襲人而入,一團火紅身影挾其甜膩之音閃了進來。

     “約瑟,親愛的。

    怎麼那麼不小心?前天晚上才在我家參加宴會,昨天就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吓得我心跳幾乎停止。

    哦,你壞死了!” 紅衣女子長得又嬌又豔,臉上無懈可擊地妝點出三分姿色、七分妝扮的最佳寫照;身材倒是非常有看頭——除去一雙裹在黑網絲襪中稍嫌粗的腿之外。

    一看便知是某個富家的千金小姐。

     周約瑟展開萬人迷的笑容,他深知自己的魅力,更知道如何發揮到淋漓盡緻。

     即使目前裹得像木乃伊,他仍是個最英俊、最潇灑的病人,任何情況都無法阻擋女人瘋狂愛慕他。

    唉!從他上幼稚園,衆多小女生為他打得頭破血流後,他就知道這一生,注定要在女人的眷寵中過完這輩子。

     “莉娜,沒什麼大不了的,隻是骨折而已!這對賽車手而言,不過是家常便飯。

    ”他的口氣永遠是漫不經心的潇灑。

     方莉娜嬌鎮佯怒地嘟着抹滿紅豔的嘴道:“還說呢!貧嘴!你痛不痛?骨折呢!好恐怖哦!以後不許再出意外吓我。

    我要罰你吻我!”說着,紅唇湊到他面前。

    周約瑟當然義不容辭地吻了下去。

    親吻而已!家常便飯。

    他是個中高手。

     擡起頭時,見方莉娜一臉陶醉欲昏,他笑了笑,看向門邊不知何時站了個穿着黃色套裝、成熟妩媚的女子正似笑非笑地看他。

    周約瑟記起,她是莉娜的表姊,負責他這次回來拍廣告的企劃經理高斐彤。

    她手上提着一盒禮物,對眼前所見,不以為然。

    方莉娜對表姊笑了笑,有些示威的意味。

     周約瑟淡淡笑着。

    女人對他有意無意,或刻意引用招數引他注意,所有的把戲他都十分清楚。

    高斐彤自是對他有意,否則不會三年前在法國見過一面後,就一直以電話與他聯絡,力邀他來台拍廣告。

    這算是含蓄的作法;莉娜就坦白多了,三年來他全球到處賽車,她也跟着他跑遍了全球。

     一個是任性嬌俏,一個是美豔成熟,各具特色。

    其實這些戲碼,在法國更多,所到之處也充滿自動粘上來的女人,不算新奇了;但他喜歡玩遊戲,看她們各顯神通。

     他是出了名的情場浪子。

    女人們用各種方法想套住他這匹脫缰野馬,始終沒有人成功,而不放棄的女人依然在努力着。

    就是他那股生來玩世不恭、風流潇灑的勁兒,激起女人強烈的征服之心。

    加上他本身又是名利雙收的賽車手,本身所有優異的條件使得他在女人堆中永遠無往不利。

    他不曾是個好丈夫,也不曾是個專一的好情人,因為他同時與許多女子交往而不諱言;不過,與他約會,絕對是一種享受,沒有女人能否認。

     “表姊怎麼來了?”莉娜擡起頭問。

     “來與周先生談拍廣告内容。

    ”她理直氣壯地說。

     兩人各坐一張椅子,看來就要暗中較勁了。

     楊希安一直站在角落默不出聲地看時間,直到會客時問過了,她走過來道:“對不起,探病時間已過,明天請早。

    ” “醫生說沒有什麼危險了呀!”方莉娜不依地叫道。

     “如果你想讓他早日出院,最好讓他多休息。

    ”楊希安沒有多做說明,迳自消毒針,走到周約瑟身邊,拉開他左肩袖子,很熟練地擦了酒精,注射下去。

    周約瑟皺了下眉頭,這個護士好像當他是具木偶似的,根本沒把他當人看,打一進來也沒正眼看過他。

     高斐彤一直注視楊希安的名牌。

    打量良久,問:“你是楊家的那個楊希安?” 楊家四姊妹的大名,上流社會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方莉娜吃了一驚,囗無遮攔地叫了出來:“你就是那個分不到财産的楊家老二?”十分好奇這個容貌平庸、不苟言笑的護士竟然就是大家囗中的傳奇人物,根本不特别嘛!大家都言過其實了。

     隻有周約瑟一頭霧水。

    難道這個小護士頗有來頭?依他生性好動、靜不下來的個性而言,肯定要弄個水落石出才罷休。

    不過,隻好等明天了,因為兩個能提供他故事的女人已被關在門外了。

     “要吃早餐嗎?”她拿溫度計放在他腋下。

     同約瑟瞄了一眼乏善可陳的菜色,非常地委屈;可是自己打從昨天出手術房到今晨排氣前都滴水未進,早餓扁了,不愛吃,也隻得将就了。

     “隻好吃了。

    ”他對她眨眨眼,十分淘氣。

     楊希安端了一碗肉骨粥給他,隻見他指指右手,并不接過。

    她隻好坐下來,一囗一囗送入他嘴中,心中感覺奇怪,就道:“沒想到右手骨折的人,左手竟然也會變得那麼不中用了。

    ” “什麼?”剛要吞下肚的一囗粥,差點梗在喉嚨噎住。

    她怎麼一點也不同情他,反倒夾諷帶刺出囗不遜?若說要引他注意就用錯方法了!難道不能用南丁格爾的精神感召他嗎? “我生病哪!你怎麼這麼說我,跟我過不去?” 這個人也真是奇怪,她這麼說那裡不對了? “我何必跟你過不去?你該去二樓小兒科的複健室看看,有一個小朋友雙手嚴重灼傷,卻仍不要别人喂,叫人将飯粥攪成濃汁用吸管喝。

    最近他左手稍為能用,就完全不必别人幫忙了。

    隻有骨骼發育未完全的嬰兒,與老得無行為能力的老人才會讓他人喂食。

    ” 周約瑟逐漸失去胃囗與笑容,拉下臉孔。

     “你來我的病房做什麼?” “你的看護。

    不然你以為我會閑着沒事坐在這裡?”看來這個人并不聰明。

    “我有沒有欠你們醫院任何一毛錢?”他又問。

     她聳肩。

     “聽說你開的支票面額足以讓你住院住到明年秋天還有剩。

    ” 這女人不但相貌平庸,更有一張烏鴉嘴、一副晚娘面孔,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

     “那你幹嘛一直讓我不開心?病人不開心,會使病情嚴重,不容易康複,你不明白嗎?”此刻他已經沒有展露緻命吸引力的興緻了。

    這女人不配得到他的風度翩翩。

     楊希安收起碗筷。

    這人大概不知道生病的人從來就沒有幾個是開心的。

    她看看他道:“我是在激勵你。

    不要想成自己已經回天乏術了好不好?隻是個小傷小痛,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當真以為很嚴重嗎?聽說你還是個賽車手,技術好到出車禍。

     你不覺得很丢臉嗎?還渲染得天下皆知!” 老天!他遇到的是怎樣的一個女人?這是什麼鬼激勵?他真想問她有沒有病人曾經給她氣死過。

    突然,他含諷地問:“你來當護士,想必是被南丁格爾的故事所感動羅?” 這問題牽扯到一個偉大的答案,說來話長。

    楊希安目前不想多做說明,隻當他問了個白癡問題。

     “我自護專畢業。

    不當護士才奇怪呢!隻是一種職業,與南丁格爾絕對無關。

    ” “有專業知識并不代表适合當護士。

    你以為你的心态适合嗎?”他頗不以為然,并且已經開始打算找醫院替他換另一位可親又可愛的迷人小姐來陪他。

     希安覺得他這問題問得更白癡。

     “為什麼不适合?這是個很需要專業知識的職業,與心态無關。

    要是來了一個充滿愛心卻無護理知識的人服侍你,而讓你出了什麼差錯,那才叫冤枉。

    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