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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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死傷逾兩千,而八千突厥騎兵近半被屠,主将忽蘭王子與徐景輝交戰,被斬去一臂,負傷堕馬,旋即被擒。

     其餘突厥将士見大勢已去,紛紛棄械歸降,僅餘不足千人的小隊拼死逃出,直奔軍中報訊。

     那一番風雲變色的血屠之景,饒是蕭綦淡淡講來,亦足以驚心動魄,令聽者膽寒。

    遙想當時情狀,我屏息失神,不覺手心盡是冷汗,長長籲了口氣,“這徐景珲真是神人,身負八處重傷,還能力斬強敵于馬下!” 蕭綦大笑道,“如此虎将,在我麾下何止徐景珲一人!” 窗外清冽月色,映着他臉上豪氣勃發,堅毅側臉仿佛籠上一層霜色,那蟠龍王袍上的金龍,仿佛随時會躍入雲霄,森然搏人。

    恍惚間令我錯覺,似又回到了蒼茫肅殺塞外邊關。

    看慣了朝堂上莊穆雍容,習慣了煙羅帳裡百般纏綿,我幾乎淡忘了當年的震懾,淡忘了眼前之人,才是真正從刀山血海裡踏過,曆經了修羅地獄,仗劍踏平山河,一步步登上這九重天阙的殺伐之神。

     一夜無夢,卻幾番從朦胧中醒來,總覺心緒不甯。

     輾轉直到天色将明,才迷糊睡去。

    剛合了眼,倏忽就敲過了五更。

     陡然聽得外頭一陣腳步匆忙,值宿内侍在外面撲通跪下,顫着嗓子通禀,“啟奏王爺王妃,慈安寺來人奏報——” 我一驚,莫名的緊窒攥住心口,來不及開口,蕭綦已掀簾坐起,“慈安寺何事?” “昨夜三更時分,晉敏長公主薨逝了。

    ” 母親去得很安祥,連宿在外屋的徐姑姑也沒有聽見半分動靜。

     她就這樣靜靜地去了,素衣布襪,不染纖塵,躺在檀木禅床之上,眉目甯和,仿佛隻是午間小睡而已,一個不經意的動作都會将她驚醒。

     “公主從來沒有睡得那樣遲,入夜還到庭中站了半晌,望着南邊出神,回房又念了半宿的經文。

    奴婢催她就寝,她卻説要念足九遍經文給小郡主祈福,少一遍都不行。

    ”徐姑姑怔怔捧着母親的佛珠,眼淚簌簌落下,“公主她,是知道自己要去了罷。

    ” 我默然坐在母親身邊,伸手撫平她衣角的一道淺褶,唯恐手腳太重,驚擾了她的清眠。

     滄桑歲月,褪去了昔日國色天香的容顔,積澱為澄靜的光華,如玉中透出,照亮周圍的每一個人。

     母親是真正的金枝玉葉,隻能活在錦繡琅苑之中,永世不能沾染塵垢,也承載不起半分沉重和黑暗。

    或許她真是谪入凡塵曆劫的仙子,如今終于脫了塵籍,羽化歸去;或許隻有在清淨無塵,沒有恩怨利欲,沒有離合悲苦的地方,才是她最後的歸宿。

     我靜靜凝望母親聖潔睡顔,舍不得移開目光,舍不得離開她身旁。

    幼年往事紛芸而至,母親的一颦一笑,一聲低喚,一句叮咛,曆曆如在眼前。

    她在的時候,我總是怕她唠叨,總覺諸事纏身,沒有閑暇和心力來陪伴她。

    母親從來不會埋怨,哪怕望眼欲穿地盼望我們,也隻是默默守望在遠處,永遠體諒我們的不易。

    我知道她還想我再陪她去湯泉宮,知道她想去皇陵拜谒先祖陵寝,知道她想時常看到哥哥的兒女……這些我都知道,卻總是在無休止的繁擾中拖延過去,總覺得這些不是要緊事,母親反正會等着,任何時候都有她在我身後等着……我從未想到,有一天她會驟然撒手離去,連追悔的機會都不給我。

     親手為她更衣整妝,為她梳起發髻……幼時都是母親為我做這一切,而我卻是最後一次親手侍候她。

    握着玉梳,我的手顫抖得無法舉起,一支玉簪久久都插不進她發髻。

    徐姑姑早已哭成淚人兒,周遭一片泣聲,唯獨我欲哭無淚,心中隻餘空茫。

     慈安寺裡鐘聲長鳴,夏日陽光照得乾坤朗朗,天際熾白一片。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

     我立在菩提樹下,仰首見清風過處,木葉搖曳,久久不止。

     刹那間,鋪天蓋地的辛酸孤獨将我湮沒。

     阿越輕聲禀報説,蕭綦已到了正殿,聞訊趕來吊唁的命婦們也快到山門了。

    我戚然回頭,見她紅腫了雙目,默默呈上絲帕讓我淨面整妝,隐忍的悲戚之色不似旁人哭号露骨,愈見真摯可貴。

    我心中感動,握了握她纖削的手,讓她去陪伴悲傷過度的徐姑姑。

     我的目光越過她肩頭,看見長廊的盡頭,蕭綦玄衣素冠,大步踏來,偉岸身形仿佛将那灼人日光也擋在身後。

     陡然間,隻覺周身力氣消失,腳下虛軟,再不能支撐。

    他一言不發将我攬入懷中,用力攬緊,眉宇間俱是深深疼惜。

     父親不知所蹤,母親撒手人寰,子澹終成陌路……如今除了哥哥,我也隻剩蕭綦一個至親至愛之人,隻剩他在我身邊,相扶相攜,将這漫長崎岖的一生走完。

     淚水終于洶湧決堤,我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他,似抱住溺水時唯一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