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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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出再付出、忍耐再忍耐。

     誰都沒有想到,這座一家人奮鬥了十幾年的台階會坍塌。

    和顔曉晨報考一個學校的同學都拿到了錄取通知書,顔曉晨卻一直沒有拿到錄取通知書。

    剛開始,爸媽說再等等,大概隻是郵寄晚了,後來,他們也等不住了,去找老師,老師想辦法幫顔曉晨去查,才知道她竟然第一志願掉檔了。

    那種情況下,好的結果是上一個普通二本,差一點甚至有可能落到三本。

     聽到這裡,沈侯忍不住驚訝地問:“怎麼會這樣?” 顔曉晨苦笑,“當時,我們全家也是不停地這麼問。

    ” 按照成績來說,顔曉晨就算進不了商學院,也絕對夠進學校了,但是,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顔爸爸和顔媽媽是這個社會最底層的老百姓,他們根本不知道找誰去問緣由,隻能求問老師,老師幫他們打聽,消息也是模模糊糊,說是顔曉晨的志願表填寫得有問題,但顔曉晨怎麼回憶,都覺得自己沒有填錯。

     農村人都有點迷信,很多親戚說顔曉晨是沒這個命,讓她認命。

    顔媽媽哭了幾天後,看問不出結果,也接受了,想着至少有個大學讀,就先讀着吧!但顔曉晨不願認命。

    十幾年的寒窗苦讀,她沒有辦法接受比她差的同學上的大學都比她好,她沒有辦法接受夢想過的美好一切就此離她而去! 那段日子,顔曉晨天天哭,賭氣地揚言讀一個破大學甯可不讀大學,爸媽一勸她,她就沖着他們發火。

    顔曉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倒黴,不停地怨怪父母無能,如果他們有一點點本事,有一點點社會關系,就不會發生這樣的錯誤,就算發生了,也能及時糾正,不像現在,無能為力,一點忙都幫不上,她甚至沒有辦法看一眼自己的志願表,究竟哪裡填寫錯了。

    顔曉晨躲在屋子裡,每天不停地哭,死活不願去上那個爛大學,顔媽媽剛開始勸,後來開始罵。

    顔爸爸看看不肯走出卧室、不肯吃飯、一直哭的女兒,再看看臉色憔悴、含着眼淚罵女兒的妻子,對她們說:“我去問清楚究竟怎麼回事,一定會為你們讨個說法!”他收拾了兩件衣服,帶上錢,就離開了家。

     可是,顔爸爸隻是一個小學畢業的小木匠,誰都不認識,甚至不知道該去找誰問這事,但他認準了一個理,女兒這事應該歸教育局管。

    他跑去了省城教育局,想讨個說法,當然不會有人搭理他。

    但他那老黃牛的農民脾氣犯了,每天天不亮,他就蹲在教育局門口,見着坐小車、有司機的人就上前問。

    别人罵他,他不還嘴;别人趕他,他轉個身就又回去;别人打他,他不還手,蜷縮着身子承受。

    他賠着笑,佝偻着腰,低聲下氣地一直問、一直問、一直問… 顔曉晨的眼淚滾滾而落,如果時光能倒流,她一定不會那麼任性不懂事,一定會去上那個爛大學。

    當她走進社會,經曆了人情冷暖,才懂得老實巴交的爸爸當年到底為她做了什麼。

     “我爸每天守在教育局門口,所有人都漸漸知道了我爸,後來,大概教育局的某個領導實在煩了,讓人去查了我的志願表,發現果然弄錯了,他們立即聯系學校,經過再三協調,讓我如願進入了我想去的學校。

    爸爸知道消息後,高興壞了,他平時都舍不得用手機打電話聊天,那天傍晚,他卻用手機和我說了好一會兒。

    他說‘小小,你可以去上學了!誰說你沒這個命?爸爸都幫你問清楚了,是電腦不小心弄錯了…’我好開心,在電話裡一遍遍向他确認‘我真的能去上學了嗎,是哪個領導告訴你的,消息肯定嗎…’爸爸挂了電話,急匆匆地趕去買車票,也許因為盛夏高溫,他卻連着在教育局蹲了幾天,身體太疲憊,也許因為他太興奮,着急回家,他過馬路時,沒注意紅綠燈…被一輛車撞了。

    ” 沈侯隻覺全身汗毛倒豎,冷意侵骨,世間事竟然詭秘莫測至此,好不容易從悲劇扭轉成喜劇,卻沒想到一個瞬間,竟然又成了更大的悲劇,顔曉晨喃喃說:“那是我和爸爸的最後一次對話,我在電話裡,隻顧着興奮,都沒有問他有沒有吃過晚飯,累不累…我甚至沒有對他說謝謝,我就是自私地忙着高興了。

    幾百公裡之外,爸爸已經死了,我還在手舞足蹈地高興…晚上九點多,我們才接到警察的電話,請我們盡快趕去省城…你知道我當時在幹什麼嗎?我正在和同學打電話,商量着去上海後到哪裡去玩…” 沈侯把一張紙巾遞給她,顔曉晨低着頭,擦眼淚。

     沈侯問:“你們追究那個司機的責任了嗎?” “當時是綠燈,是我爸心急過馬路,沒等紅燈車停,也沒走人行橫道…警察說對方沒有喝酒、正常駕駛,事發後,他也沒有逃走,第一時間把我爸送進醫院,全力搶救,能做的都做了,隻能算意外事故,不能算違章肇事,不可能追究司機的法律責任,頂多做一些經濟賠償,我媽堅決不要。

    ” 為保護肇事者的安全,交通法并不要求重傷或者死亡事故的當事者雙方見面,可當顔曉晨和媽媽趕到醫院的當天,肇事司機鄭建國就主動要求見面,希望盡力做些什麼彌補她們,被媽媽又哭又罵又打地拒絕了。

     沈侯說:“雖然不能算是他的錯,但畢竟是他…你爸才死了,是不可能要他的錢。

    ” 顔曉晨說:“今天早上,那個撞死我爸的鄭建國又來我家,想給我們錢。

    聽說他在省城有好幾家汽車4S店,賣寶馬車的,很有錢,這些年,他每年都會來找我媽,想給我家錢。

    我媽以為我是拿了他的錢才打我。

    ” “你怎麼不解釋?” “我也是剛反應過來。

    我媽很恨我,即使解釋了,她也不會相信。

    ” 剛開始,顔媽媽隻是恨鄭建國,覺得他開車時,小心一些,車速慢一點,或者早一點踩刹車,顔爸爸就不會有事;後來,顔媽媽就開始恨顔曉晨,如果不是她又哭又鬧地非要上好大學,顔爸爸就不會去省城,也就不會發生車禍。

    顔媽媽經常咒罵顔曉晨,她的大學是用爸爸的命換來的! 爸爸剛去世時,顔曉晨曾經覺得她根本沒有辦法去讀這個大學,可是,這是爸爸的命換來的大學,如果她不去讀,爸爸的命不就白丢了?她又不得不去讀。

    就在這種痛苦折磨中,她走進了大學校門。

     沈侯問:“你媽是不是經常打你?” “不是。

    ”看沈侯不相信的樣子,顔曉晨說:“我每年就春節回來幾天,和媽媽很少見面,她怎麼經常打我?她恨我,我也不敢面對她,我們都在避免見面。

    ”顔曉晨總覺得爸爸雖然是被鄭建國撞死的,可其實鄭建國不是主兇,隻能算幫兇,主兇是她,是她把爸爸逼死的。

     沈侯說:“别胡思亂想,你媽媽不會恨你,你是她的女兒!” 顔曉晨搖搖頭,沈侯不懂,爸爸除了是她的爸爸外,還有另一個身份,是媽媽的丈夫、愛人,她害死了一個女人的丈夫、愛人,她能不恨她嗎? “正因為我是她的女兒,她才痛苦。

    如果我不是她的女兒,她可以像對待鄭建國一樣,痛痛快快、咬牙切齒地恨。

    我媽看似火暴剛烈,實際是株菟絲草,我爸看似木讷老實,實際是我媽攀緣而生的大樹。

    樹毀了,菟絲草沒了依靠,也再難好好活着。

    大一時,我媽喝農藥自殺過一次。

    ” “什麼?”沈侯失聲驚叫。

     “被救回來了,在重症監護室住了一個星期,為了還醫藥費,不得不把市裡的房子賣掉,搬回了縣城的老房子。

    ” 沈侯問:“那時候,你幫我做作業,說等錢用,要我預付三千五,是不是因為…” 顔曉晨點點頭,“賣房子的錢支付完醫藥費後,還剩了不少,但我媽不肯再支付我任何和讀書有關的費用,我隻能自己想辦法。

    也就是那次出院後,我媽開始賭錢酗酒,每天醉生夢死,她才能撐着不去再次自殺。

    ” 顔曉晨苦澀地笑了笑,“我媽媽被搶救回來後,還是沒有放棄自殺的念頭,老是想再次自殺,我跪在她的病床前,告訴她,如果她死了,我就也不活了!她用什麼方法殺死自己,我就會也用什麼方法殺死自己!” “小小!”沈侯一下子用力抓住了她的肩。

     顔曉晨慘笑,“我逼死了爸爸,如果再害死媽媽,我不去死,難道還高高興興地活着嗎?” 沈侯緊緊地捏着她的肩,“小小,你不能這麼想!” 顔曉晨含着淚,笑着點點頭,“好,不那麼想。

    我沒事!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都會好起來!”她喃喃說了好幾遍,想讓自己鼓足勇氣,繼續往前走。

     “我真是個混賬!”沈侯猛地用拳頭狠狠砸了自己頭幾下,眼中盡是自責。

     “你幹什麼?”顔曉晨抓住他的手。

     沈侯難受地說:“對你來說,大學不僅是大學,學位也不是簡單的學位,我卻害得你…我是天底下最混賬的混賬!” “你又不是故意的,别再糾結過去的事,我告訴你我家的事,不是為了讓你難受自責,我隻希望你能理解接納我媽媽,盡量對她好一點。

    ” 沈侯也知道一味愧疚往事沒有任何意義,平複了一下心情說:“我們回去吧!給你媽媽把錢的事解釋清楚,省得她難受,你也難受。

    ” 他們回到家裡後,沈侯大概怕顔媽媽一見到顔曉晨又動手,讓她留在客廳裡,他上樓去找顔媽媽解釋。

     一會兒後,顔媽媽跟在沈侯身後走下樓,顔曉晨站了起來,小聲叫:“媽媽。

    ” 顔媽媽看了她一眼,沉着臉,什麼都沒說地走開了。

     沈侯拉着顔曉晨坐到沙發上,輕聲對她說:“沒事了。

    我告訴阿姨,你有一個極其能幹有錢,極其善良慷慨的老闆,和你還是老鄉,十分樂于幫助一下同在上海奮鬥的小老鄉,對他來說十六萬就像普通人家的十六塊,根本不算什麼。

    ”沈侯對自己違心地贊美程緻遠似乎很郁悶,說完自我鄙夷地撇撇嘴。

     顔媽媽走了過來,顔曉晨一下挺直了腰,緊張地看着她。

    她把一管紅黴素消毒藥膏和創可貼遞給沈侯,一言不發地轉身上了樓。

     沈侯去擰了熱毛巾,幫顔曉晨清洗傷口,上藥。

     顔曉晨告訴他,想帶媽媽去上海。

    沈侯表示了贊同,但看得出來,他對曉晨要和媽媽長住,很憂慮。

     上午十一點,程緻遠和李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