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如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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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益,根本吵不起來。

     允新卻釘在我身後,說了句發人深省的話:"倘若不是經濟突然衰退,我們可以 白頭偕老的吧?夫妻容易共富貴,不易共患難。

    " 我一聲不響,内心很害怕,他說得有沒有道理?有,太有了,倘若市道不出問題, 他仍然可以玩他擅長的把戲,把錢軋來軋去,每個月都把開銷張羅回來,我也不會問 那幺多,也不打算叫他改邪歸正,樸素安分的做人。

    一隻眼睛開一隻眼睛閉的下去, 很快就老了,怎幺會分手。

     我疲倦的說:"允新,做人要講彈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 他問:"你要我怎幺屈?"他的聲音也是乏力的,"把公司結束去做寫字樓工? 誰來用我?此刻宣布破産倒是易事,我已經把一間十一人的寫字樓壓縮成為三人組, 我已經盡了力。

    這些年你坐在家中,根本不懂外頭的艱難,我比你更悶,你怎幺不知 道?" 我呆呆的聽着。

    這些事,他從來不說,我也一句不問。

     "在這種時候同我提出離婚,别落井下石好不好?我真要跳樓了。

    "他苦笑。

     我擡起頭。

     "再與我熬一陣子,也許過了這個秋天,事情會有進展,如果再淡下去,我與你 大不了賣掉生意房子移民去,我去煮叉燒飯,你到超級市場收銀,如何?" 我竟在愁眉百結中笑出來。

     允新終于向我攤牌,效果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我們良久沒有正面談判,除出吵架, 便是避而不見,現在已經提出離婚,事情不可能更壞,反而可以鎮靜的面對現實。

     "我們的性格一點也不合。

    "我說。

     "當初你并不這幺想,開頭你很欣賞我的機智與活力。

    後來我窮了,你開始嫌 我。

    " "允新,我要是嫌過你窮,叫我不得好死。

    "我下狠勁發誓。

     "是嗎?"他把玩着小黑闆的刷子,"我還以為你見到萬立炯之後,覺得我不如 他,生了離心。

    " 我面色刷地大變,像一個賊當場連人帶物被抓住,尴尬得無地自容。

     我缺乏經驗。

    雖是兩子之母,又上了三十歲,但對事對人,應對之道卻永遠像小 孩子。

     我強自鎮靜,"這與立炯有什幺關系?我們是老朋友,況且幾次都是偶遇。

    "說 得很結巴。

     "他很觸目,一向有股特殊氣質,"允新說,"這樣穩紮穩打的男人最近很受歡 迎,因為,百分之八十的生意人已經潰不成軍,造成他們出頭。

    "語氣有些兒諷嘲。

     我說:"我們離婚,與他沒有關系。

    " 允新靜靜看我,像是要掏出我的心來看個究竟。

     他終于站起來,"關于分居一事,我會想清楚。

    " 我說:"星期天我同立炯出去吃飯。

    " "老朋友聚聚是應該的,不過别對他說太多私事,他幫不了你,終歸你還是我妻 子,有丈夫的女人對牢别的男人訴苦,會成為笑柄。

    "說完便走了。

     他這番話說得并不婉轉,但卻有他的道理。

    能夠以及會得給我忠告的人,不過隻 有他與立炯。

     也許太貪心了。

    有兩個人也應該心滿意足,不知為什幺,提出離婚後,允新反而 成為我的朋友。

     星期天允新在家,他手上拿本雜志,看着我打扮。

     我忍不住,同他說:"你也可以一起來。

    " 他顧左右而言他,"那套華倫大奴絲絨套裝呢?正适合今晚穿。

    不要穿明克好不 好?最俗了,天又不冷,你到加連威者道街市場去瞧瞧,過半上海中年太太都着毛茸 茸的大衣在買雪裡紅及鹹肉。

    " 我教他弄得手足無措,啼笑皆非,坐在他面前。

     "别叫他來接你,要有點氣派,讓司機送你去,别忘記你仍是張太太,不是獨身 女。

    " "你一起去,不是沒事了?" "你們老朋友長遠不見面,"他狡猾的說,"總有一兩句體己活,我坐在你們當 中,不太好。

    " "你不怕?"我沖口而出。

     他先一怔,然後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頹然坐下,是好笑,我這幺懦弱的人,翅膀都給修剪得秃毛秃羽的,哪裡還飛 得起來。

     "原諒我,小魯,十年夫妻,什幺還不透徹,我看你,等于你看我,了解如水晶。

     你要是喜歡萬立炯,早跟定他,他哪裡合你的要求。

    " 我呆呆的看自己雙手。

     他說:"時間到了。

    " 他雙手拿着我外套,待我把手臂穿進袖子裡。

     司機把我送到目的地。

     在電梯的鏡子前我照照自己。

    立炯或許不知道一個女人打扮得略為得體要付出什 幺代價,我卻是懂得的。

     過去十年的生活水準,立炯不可能供給我。

    跟着他日子無波光浪是一件事,必然 另有煩人的瑣事接踵而來,譬如說,或許我得找工作來維持生活。

     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是與婦運無緣,千萬不要解放我,我情願做個菜來伸手飯來 張口的女奴,随便社會怎幺唾棄我,叫我什幺難聽的名字,包括寄生蟲這些在内,都 好過一天八小時去與不相幹的販夫走卒打交道。

     畢業後做過六個月的工作,以後便學乖,我不是奮鬥的料子,這一點相信允新也 知道。

     領班迎上來,我看到立炯早已坐在近窗的位置上。

     地方是我訂的。

     我讪笑自己:跟允新是天生一對,沒開仗前總不肯委屈排個比較普通的地方吃飯。

     我坐在立炯對面,聽得他說:"我從未來過這裡,真主,聽說這餐廳開了不止三 十年了。

    " 我微笑。

     "你今天晚上很漂亮。

    "他接着又說。

     我們叫了食物。

    他莞爾,"可不能常常來。

    " 他還是那幺可愛幽默,我不由得拍着他的手。

     "今夜你情緒穩定得多。

    "他說。

     "是。

    我與允新什幺都說明白了。

    " "真的要分手?"立炯問。

     我一時間也答不上來,事情起了很微妙的變化。

     "或者,你預備找一份工做?" 我打個寒顫,連忙喝酒壯膽。

     "孩子可是跟你?恐怕要找個相當大的地方搬。

     "搬?我可沒想過要搬,不是允新搬出去嗎?"我反問。

     立炯搖搖頭笑,"一切細節都還沒有出籠,看樣子你們光是談這些已經花好些日 子,十年夫妻,千絲萬縷關系,要分手談何容易,快刀斬亂麻也不行。

    " 我失神。

    最好有一把電鋸,那種在北美洲用來據數人合抱的大樹的那種,不管三 七二十一,利刃推過去,殺斷所有筋絡脈搏。

     "我有一個上了年紀的朋友,"立炯說,"他說他最怕三件事:搬家、轉工、離 婚。

    情願痛苦都不要開始新生活,唉,聽着可笑,其實真悲。

    " 我不響。

     他看看我碟子,"你還是喜歡吃生冷的東西。

    " 我問:"離婚後,照說應完全獨立,不再靠前夫!" 立炯說:"各人情況不同,不能相提并論。

    " 我覺得他說得不夠誠意,又認為短短一頓飯時間,他不可能明白我太多事,故此 不再說下去。

     其實我何必間太多,一切答案已經在我心裡,我不過要找一個附和我的人,以助 氣焰。

     我低頭吃東西。

     坐在我們隔壁的是一個中年婦女,保養得很好,穿件黑旗袍,梳一隻橫愛司頭, 譬邊插着密密的一排白蘭花,故此連我們這一桌鄰客也不住聞見幽幽的花香。

     真銷魂,我就從來沒有這種風情風騷。

     三十出頭還似童子軍:套裝、襯衫、白手套,雙手握着手袋,不知放什幺地方好。

     不知允新在外的女遊伴,是否似隔桌的女土? 假如是的話,敗在這種人手下也還值得。

     我心中并沒有大大的醋意,隻是空虛。

     "你愛允新吧?"立炯問。

     "那自然。

    這樣些年了,又生下孩子,兩個兒子的面孔跟他長得一模一樣,"我 毫不諱言,"怎幺會沒感情?十年來,不知大大小小熬過多少難關,我為他吃過苦, 他也為我吃過苦,你知道,你非得為人吃苦人才會愛你,不然孩子怎幺會愛父親。

     但──" "但?" "但同他一起生活有說不出的難處,他難以捉摸,生性又好賭,什幺都得博一記, 看開大還是開小。

    像今日,他明知我同你吃飯,他明知我們是無所不談的老朋友,但 他還是冒險讓我來,看看後果如何,這便是他生活的樂趣!" "也許他有必勝的把握。

    "立炯微笑。

     "他隻剩我了,什幺都輸光。

    " "房子還在吧?" "先生,房子的契在銀行裡,我們與銀行租來住的,一付不出利息,立刻就得滾 蛋。

    " 他長長歎息一聲。

     我都麻木了,尤其是喝了兩杯,覺得沒有什幺大不了的事。

     "小魯,我不敢叫你離開他,但是你知道我對你……我一直愛的,不過是你。

    " 我很感動。

     叫一個男人愛你十年,到底不是容易的事,忽然之間,我喪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