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嘶風馳電 雪豔馬蹄塵 冷月昏燈 霜騰龍股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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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覺她出來代那男的醉鬼答話,到底有些可疑,那夥計也有些像假老實,否則眉眼沒有那樣清秀,手也不會那等白細。

    現又剛到,且莫使他看出,裝作糊塗,等用完了酒飯,稍歇一歇乏,東夥入睡後,好歹也要探出一個究竟。

    ” 先說話那人接口道:“其實連這樣急都無須。

    剛進門時,明明後院有空屋,夥計卻要我們住前院,仿佛有些使人起疑的神氣。

    後來到了此地,才知他是怕寒偷懶,不願再升一次火。

    我們已來了這一會,如果老鬼和小孽種藏在這裡,他們何等機警,決不會沒有一點動作。

    就算因路上勞乏過甚,以為深夜大雪不會有人跟蹤,安心睡去,店家也不緻不做理會。

    依我想,店家定非他的同黨。

    你說那夥計不像老實粗人,也甚有理。

    我們既然下網,不管有魚沒魚,總得仔細看看。

    不過人都熄燈熟睡,也窺探不出所以然來。

     雪勢這厚,房上房下都不易立足,腳步稍重,反倒打草驚蛇,好在大雪深夜,決無人敢冒險上路,莫如大家舒舒服服睡個好的,明日一早起身,自然查出真假虛實。

    隻請蔡二哥和胡三弟輪流值班,門前守望,有了動靜再行下手不遲。

    飯後我再前往他東夥住房窗下窺探一下,如真是本分客店,沒有可疑之處,隻要他不和老鬼同黨,今晚别的屋便無庸再去窺探了。

    ” 餘人還在争論,周謙已從對面廂房端了食物,在雪上踏着沉重的步履走了過來,室中請人便改了語氣。

    老者聽見開門之聲,因和主人沒有說明,終覺不便,剛把身翻向屋頂朝雪上一伏,便聽周謙嘟囔着走來,自言自語道:“好容易有了人來,他又逗耗子去了。

    一個弄不好,今晚誰也不用打算睡好覺。

    天又冷,雪又大,放着熱被窩不睡,何苦呢?告訴你事情有我做就夠了,偏不信!” 老者聞言,暗忖聽他說話,必然早有安排。

    既已聽出這五人是京中仇敵派下來的爪牙,還不急速回房準備,等待何時?仇敵已被周謙瞞過,不知自己是否落在這裡。

    院中積雪初住,上層松浮,如從上面縱落,比由下而上還易聽出聲息。

    站在屋上一望形勢,恰好牆外面便是雪地,因屋基甚高,地比中院裡深得多,如往外縱去,繞牆走向前門,再縮進前院回房,一則比較少些聲息,二則借此一觀屋外形勢,以備萬一不濟時或可多條退路。

    主意想好,等周謙一進屋,便運用全身之力往上一拔,“黃鴿沖霄”,直朝牆外縱去,快要及地,再把氣一提,兩臂一分,“蜻蜓點水”的式子落在雪上,四顧無人,然後施展“踏雪無痕”的本領繞向前門。

     到了一看,那五個仇敵的腳印乃是從偏向官驿土道那一面而來,想是先順驿路追趕,途中耽延了些時候,所以未在途中相遇。

    暗忖這些惡賊真個厲害,自從離山逃走,早防他們要跟蹤搜索,饒是沿途故布疑陣,誘他們窮追空跑,仍是不免被他們追上。

    最傷心是三道嶺那邊,與主人早年患難之交,又結成骨肉至親,當時情義何等深厚,不料一朝變節,屈膝事仇。

    隻說他是因親老族衆恐遭殺戮,所以沒有幾年就告了終養,便連主母那樣賢明的人都深信不疑,臨危授命,想付以托孤之重。

    日裡劉莽說他可疑,自己還以為不緻如此涼薄,誰知他竟圖了兒子的富貴功名,不特認賊作父,而且忘恩反噬,打算把至戚至交的遺孤綁獻仇敵,真是天良喪盡,豬狗不如!若非天降大雪,誤行到此聽出好謀,今天趕到三道嶺,豈非自投羅網?随想随往院中縱去,落地一看,自己室中燈光搖搖,微聞病人呻吟之聲,心中一驚,暗罵:“劉莽蠢才!真不曉事,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境地!小主人就是醒轉索要飲食,也應低聲囑咐暗中取用,怎便點起燈來?”探頭一看,堂屋通甬道的那扇小門業已關閉,正待回身仍從窗戶縱進,猛覺腦後一陣冷風吹來,又勁又急。

     老者久經大敵,知道有人暗算,喊聲“不好”,不敢回身,忙向右側一縱避開來勢,剛剛一手去摸懷中暗器,按劍準備敵時,忽又聽牆頭上有一人低聲說道:“不是外人,快随我走!”接着眼前一晃,聲随人逝,一條黑影如飛鳥鑽空越牆而去,再看牆上低聲說話那人已無蹤迹。

    心中懸念着室内病人,也無暇揣測來人是何路數,輕輕縱到窗下,用手一推隔扇,聽見裡面有人用手輕輕彈了兩下,知道劉莽尚在室内,料定來人是友非敵,心下略安,連忙縱身而入。

    正待數說劉莽,忽見燈頭上燈光側面坐定一個連鬓胡子,正與少年按脈,旁邊站着劉莽和田振漢,料是請來的醫生,當時未便上前請教,隻得站在一旁相陪。

    暗中留神看那醫生,身材不高,卻生得豐頤廣額,朱顔大耳,二目神光炯炯,隻可惜鼻珠上有手指大小一個殘缺,美中不足。

    正贊他儀表不俗,既是二周兄弟邀來,雪夜到此,心非無名之輩,猛一眼看見那胡子中指上套着三個金環,好似聽人講起過。

     靜心一想,忽然省悟,不禁吃了一驚,暗忖:看這人面貌打扮與手上金環,不就是當年江湖上傳說、名震天山南北的老少年、鐵煞手、三環套月,又簡稱三暗号神醫馬玄子麼?老主人在時,曾借求醫為名,三次派人專程聘請他入山相會,俱未尋着。

    最後聽人說起,他因在天山白聖峰下遇見秃賊啞僧林空了,狹路逢仇,動起手來,正在不分勝負,不料林空了預先練就一隻惡猿,埋伏在雪壁旁邊;出其不意縱将出來,打算挖瞎他雙目,幸而他眼明手快,一掌雖将惡猿劈死,身上卻中了林空了乘隙打來的飛蝗蒺藜,鼻子還被惡猿抓破了一個洞,多虧他來了兩個有力的援手,才将秃賊逐走。

    他和秃賊原是不世之仇,以前已然見過幾次勝負,自這次負傷,自覺本領還是不濟,立志就在白聖峰危崖絕頂冰山雪窖中苦練内功,如不練到一舉手便将仇敵殺死,決不下山。

    那峰離地千百丈,終年冰雪堆積,上豐下銳,就是有本領的人也上不去。

    他上到峰腰不能再進,費盡辛勞想了許多方法,幾經接厲才懸了上去。

    另由他的好友萬裡孤行冉飛在峰下将食糧用具用長繩與他系上,每隔半年前去接濟看望,一上一下遙遙手語。

    他上峰苦練不久,便降伏了峰頂盤踞的一隻雪虎,乃是天山路上數一數二的人物,業已六七年不聽人說起,不想今在此相遇。

    如若是他,周氏兄弟能得此人為友,後面五人怎堪一擊?難怪他們不放在心上呢。

     正在沉吟,忽聽那胡子對病少年說道:“老賢侄一路勞頓,多受風霜,加上驟遭大故,冤憤填胸,悲苦過甚,再加了幾層寒熱煎逼,看似感冒,病根已深,幸而遇見了我,雖可包愈,還得養息三五日始能複原呢。

    ”說罷,回頭向着田振漢道:“雪中死屍已被敵人發現,後院五個鼠輩雖不足慮,後來諸人卻有兩個能手在内。

    我們縱然不懼,到底時機未至,終以隐秘為是,但能敷衍過去不和他們破臉,使其自退,方為上策,否則敵人源源而來,從此多事了。

    如不打算動手,病人在此,至遲天明,不被後院鼠輩發現,也必為老賊看破。

    少時我走後,可告知周氏弟兄,說我将他三人連同行李一齊帶走。

    車騾有镖行烙印,隻說暫存此處,看見無妨,叫他和那兩位不可妄動。

    來人後援太多,有官府相助,事情不鬧則已,越鬧越大,以免惹出亂子,老頭子又生氣。

    那房上下和院牆外的雪中腳印,可請那兩位寶貝或是填平或是想法掩飾,小周不要再裝腔捉弄人家,便可無事了。

    我估量大雪雖止,有五個鼠輩在此,老賊當派能手在四外撒網,必不在未明以前投店,驚人耳目。

    你快去将他們車上看看,除空車外不要有一件東西遺留在此,車輪上綁的木塊草索也要急速去掉。

    快去快來,我們好早些走。

    ”田振漢聞言,應了一聲,穿窗而去。

     老者聞言,更料是馬玄子無疑,知道行藏人已早知,忙向那胡子緻謝道:“久仰馬老英雄的大名,不想今日窮途幸會,又蒙拯救我等危難,真是感恩不盡。

    ”那胡子掀髯笑道:“小弟雖知道二位用的俱是假姓,可是真姓名也是得之傳聞,素昧平生,怎得相識?再者,小弟今年不過三十二歲,隻賤須生得長些,也未便受老兄如此稱謂,叫我玄子如何?”老者因前聽人傳說,三暗号神醫馬玄子生平有一怪脾氣,年紀不大,卻最喜人稱他老,故此冒叫一聲,不想正合了他的胃口,便也湊趣道:“小弟金雷,草字春霆。

     這是我兄弟劉莽,這是我老主人的三少公子成基,字繼武。

    小弟等三人來曆,想已難逃諸位高明洞鑒了?馬兄雖在英年,早已威震天山,名重江湖,又加生着這一部美髯,風儀出衆,老英雄三字當之無愧,何必如此太謙呢?” 馬玄子喜道:“原來你老哥便是當年镖打四兇、獨劈八怪,人稱玉面神鷹的金老英雄麼?日前聽小周山主說,據他涼州手下達官歸報,隻說有一姓陳的老者同了一位姓李的朋友保住一位少年公子,時而裝作騾夫行商,時而改扮運樞回籍的外省客人,由河南、山東一帶起身,經由陝、甘、涼、肅一帶,對早時晚,繞行大道小路,似往新疆而來,不時有各地方隐姓埋名、以前曾與嵩山老寨主通聲氣的人們前去迎候,行路虛虛實實,到處布有疑陣,明明見他車馬往東走了下去,不久又有人在西路發現,有時更特地往回繞走。

    每次起身不幾天,必有京中趕下來的爪牙跟蹤覓迹,偏巧都落在三人後面。

    來人在自搜尋了兩天,等到發覺撲了個空,再往下追,仍然神龍見首,鴻飛冥冥,鬧得京中左一撥右一撥派了不少的人,仍是無用,隻管跟在這三人後面,沙漠戈壁裡東跑西馳,疲于奔命。

    那三人卻和沒事人一般,每日聲東赴西、說南往北的按站前進,連鎮邊镖局那般聲氣靈通到處有人,都幾乎被他們瞞過,前日竟公然到哈密城内投宿。

    到了夜裡,想是看出風聲越緊,情勢危急,偏巧那時駕車良馬突然倒斃。

    镖局中人早就奉了小周山主之命,斷定那三人定是從嵩山被難時逃出來的朋友,弄巧還許是投奔自己而來,吩咐随時留意照料保護,便借贈了兩匹健騾與他們,并勸他們去拜山投止。

    老者受了二騾,卻說另有投奔,再三遜謝。

    镖局中人連忙連夜飛馬往山中送信,說三人并非前來投奔,看神氣是往三道嶺去。

     “這事不料被老山主知道,将小山主喊去大罵一頓,說他為德不卒,不管來人是否投奔自己,如真是嵩山來的,要在這裡死于仇敵之手,傳到江湖上去,必說自己在以光複先朝為名,此事卻袖手不管。

    休說無顔見人,也問心不安。

    如今天降大雪,适才得報,京中爪牙業已派出三四起,路上固是危機四伏,如到了三道嶺老賊家中,更是羊入虎口,休想活命,必被獻與仇敵無疑。

    即便事後殺了老賊全家,也幹事無補。

    你們怎這般糊塗! 越罵越急,不知怎的一句話說過火,将座中一位淳于姑娘說生了氣,一會獨自騎馬下山,準備與京中來人見個高下。

    小山主也着了急,帶了多人出去尋找。

    等到遇見淳于姑娘,才知她在雪中已做翻了一個京中下來的能手,并知你們已到周氏弟兄家中。

    周氏弟兄也是他們同宗,日前得信在此守候的。

     “今晚田振漢來說,那老少三人已投宿到此,少的一個染病甚重,請小弟到此醫治,并說周家弟兄原想盛筵款待,因二位兄台不肯說實話,恐招疑忌,未便當時出來相陪,已想派人與山上報信。

    田老兄弟已在路上與他們相遇,約同在此相聚。

    雪中屍首已被對頭發覺,京中兩起爪牙也要先後到此,黎明後一個應付不過,周謙兄弟年少氣盛,喜玩花巧,還許有一場惡戰,來人恐怕一個也難回去,到時小弟還須暗中相助一臂之力。

    現在三道嶺萬不能去,朱公子病須調養,此地更難久停,且到左隔壁頭一家的地室内存身。

     因為那裡上面雖是一所空屋,地室中設備般般俱全、原為應付緊急之用。

    就請過去如何?”說時田振漢已拿了車中餘物穿窗而入,說:“小山主與淳于姑娘兄妹等俱已到齊,分扮作日裡投宿的行客,暗宿在各室以内。

    這間房,周謙曾對先來五人說是空的,既打算不和來人翻臉,還須收拾一番。

    請馬兄帶了三位快快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