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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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囁嚅的問:“怎麼?” “省中已經把我解聘了,教育廳知道了我們的事,有不錄用的諭令下來,台北已經不能容我了!” “哦!康南!”江雁容喊。

    多年以來,康南是各校爭取的目標,學生崇拜的對象,而現在,教育廳竟革了他的職!教書是他終生的職業,學生是他生活上的快樂,這以後,叫他怎麼做人呢?她惶然的喊:“康南,我害了你!” 康南握住了她的小手。

    “不要難過,雁容,在這世界上,隻要能夠得到一個你,其他還有什麼關系呢!”“可是,你連我也得不到哦!”江雁容心中在喊,她已經做了允諾,想想看,經過這麼久的掙紮和努力,她還是隻得放棄他,她不忍將這事告訴他,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眶。

     “不要愁,”康南繼續說:“羅亞文在A鎮一個小小的初級中學裡教書,我可以去投靠他,或者,可在那中學裡謀一個教員的位置,吃飯總是沒問題的。

    我會隱居在那裡,等著你滿二十歲,隻是,以後的日子會很困苦,你過得慣嗎?” 江雁容用手蒙住臉,心中在劇烈的絞痛,她無法壓抑的哭了起來。

    “別哭,”康南安慰的拍著她的肩膀。

    “隻是短暫的別離而已,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是嗎?雁容,等你滿了二十歲,你可以給我一封信,我們一起到台南去結婚,然後在鄉間隱居起來,過你所希望的茅屋三間,清茶一盞,與世無爭的生活。

    到那時候,你為我所受的一切的苦,讓我慢慢的報償你。

    ” 江雁容哭得更厲害,她用手抓住他,把臉埋在他的胸前。

     “康南,一年太長了,康南……”她絕望的搖頭。

     “隻要有信心,是不是?”康南拍著她的手。

    “我對你有信心,你難道對我還沒有信心嗎?” “不!不!不!”江雁容心裡在叫著:“我已經答應過了,我怎麼辦呢?”但她嘴裡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緊緊的抓著康南的衣服,小小的身子在發抖。

     “雁容,相信我,并且答應我,”他用手托起江雁容的下巴,深深的注視著她的眼睛:“一年之後,到台南車站來,我等你!不要讓我等得太久。

    雁容,記住,一年之後,你已經到了法定年齡,你可以自己做主了,那時候,我會守在台南火車站!”“哦!康南!”江雁容深吸了口氣,恍恍惚惚的看著面前這張臉,她對江太太所做的允諾在她心中動搖。

    她閉上眼睛,語無倫次的說:“是的,一年後,或者我會去,沒有法律可以限制我了,我要去!是的,你等我,我會來的。

    但是,但是,但是……我怎麼辦呢?我會去嗎?我真會去嗎?我……”她痛苦的把頭從康南手上轉開。

    康南感到他握的那隻小手變得冰一樣冷,并且寒顫著。

    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凝視著她: “雁容,你一定會去,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我……”她咬咬牙,顫抖的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假如我沒有去……” 康南捏緊了她的肩膀。

     “你是什麼意思?”他問。

     “我對未來沒有信心!你知道!”她叫著說,然後,痛哭了起來。

    “康南,”她泣不成聲的說:“我簡直不知道要怎麼辦?我是要去的,我會去的,你等我吧!隻是,假若……假若……到時候我沒有去,你不要以為我變了心,我的心永遠不變,隻怕情勢不允許我去。

    ”康南把手從她肩膀上放下來,燃起了一支煙,猛烈的吸了兩口。

    在煙霧和黑暗之中,他覺得江雁容的臉是那麼模糊,那麼遙遠,好像已被隔在另一個星球裡。

    一陣寒顫通過了他的全身,他望著她,她那淚汪汪的眼睛哀怨而無助的注視著他。

    他感到心中猛然掠過一陣尖銳的刺痛,拿起那支煙,他把有火的那一端撳在自己的手背上,讓那個燒灼的痛苦來平定內心的情緒。

    江雁容撲了過來,奪去了他手裡的煙,丟在地下,喊著說:“你幹什麼?”“這樣可以舒服一些。

    ”他悶悶的說。

     江雁容拿起他那隻手來,撫摸著那個灼傷的痕跡,然後用嘴唇在那個傷口上輕輕摩擦,把那隻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

    她的淚水弄痛了他的傷口,他反而覺得內心平靜了一些。

    她輕聲說:“康南,你不要走,你守住我,好嗎?” “小容,”他用手指碰著她耳邊細細的茸毛。

    “我不能不走,但,我把我的心留在你這兒。

    ” “我可能會傷害你的心。

    ” “你永遠不會,你太善良了,太美,太好了。

    ” “是嗎?”江雁容仰視著他,“你相信我不會傷你的心嗎?” “我相信!”康南說:“雁容,拿出信心來,我馬上就要離開你了,我要你有信心!” “康南,”她拚命搖頭。

    “康南!我沒有辦法,沒有信心,命運支配著我,不是我在支配命運!”她把手握著拳。

    “我的力量太小了,我隻是個無用的小女孩。

    康南,假若到時候我沒有去,你就忘了我吧!忘了我!” 康南狠狠的盯著她。

    “你好像已經算定你不會去!” “我不知道,”江雁容無助的說。

    “可是,康南,我永遠愛你,永遠愛你。

    不管我在那兒,我的心永遠跟著你,相信我,康南,我永不負心!我會永遠懷念你,想你!那怕我做了別人的妻子,我的心還是你的!” 康南捧起了她的臉,注視著她的眼睛。

     “為什麼要說這種話?說起來像訣別似的!” “康南,”她閉上了眼睛:“吻我!” 他的嘴唇才碰到她的,她就用手死命的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嘴唇火熱的壓著他的,身子緊緊的靠著他。

    他感到她的淚水正流到嘴邊,他可以嘗出那淚水的鹹味。

    然後,她的身子蜷伏進他的懷裡,她小小的頭倚在他的胸口,她輕輕的啜泣著,一遍又一遍的低喊: “康南哦!康南哦!康南哦!” “容容!”他的鼻子發酸,眼睛潮濕了。

    “相信我,我等著你。

    ”江雁容閉上眼睛,一串眼淚滴在他的衣服上。

    就這樣,她一語不發的靠著。

    唱機裡又播放起夢幻曲來,她依戀的靠緊了他。

    曲子完了,她的夢也該醒了。

    但她不想移動,生怕一移動他就永遠消失了。

    好半天,她才顫抖著問: “幾點了?”康南把打火機打亮,用來看表: “快六點了!”江雁容在打火機的光亮下注視著康南,臉上有種奇異的表情。

    “不要滅掉打火機,讓我就這樣看著你!”她說。

    康南讓打火機亮著,也在火焰下注視江雁容,她的黑眼睛像水霧裡的寒星,亮得奇異。

    臉上淚痕猶在,肅穆莊嚴,有種悲壯的、犧牲的表情,看起來凄美動人。

    許久許久,他們就這樣彼此注視,默然不語。

    然後,火光微弱了,機油將盡,最後,終于熄滅了。

    江雁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走吧,該回去了!”他們走出咖啡館,一陣寒風迎著他們,外面已經黑了。

    冬天的暮色,另有一種蒼涼的味道。

     “你什麼時候走?”江雁容問。

     “明天。

    ”“好快!”江雁容吸了口氣:“我不送你了,就今天跟你告別。

    ”她望著他:“康南,再見了,別恨我!” “我永不會恨你。

    ”“康南,”她吞吞吐吐的說:“多珍重,少喝點酒,也少抽點煙……”她的聲音哽住了。

    “如果我今生真不能屬于你,我們還可以有來生,是不是?” 康南的眼睛模糊了。

    “我等你,雁容。

    ”他們走到寶宮戲院前面,霓虹燈閃耀著,戲院前的電影廣告前面疏疏落落的有兩三個人在看廣告。

    江雁容說: “站住!康南。

    以前我看過一部電影,當男女主角必須分手的時候,男的停在一個商店前面,望著櫥窗,女的在他後面走開了。

    現在,你也站著,五分鐘內,不許回頭,我走了!” 康南遵命站住,臉對著櫥窗。

    江雁容輕聲說: “再見,康南,再見!” 康南迅速的回過頭來: “雁容!你會去的,是不是?” 江雁容默然。

    “我不知道,”她輕輕說:“我真的不知道。

    康南,回過頭去,跟我說再見。

    ”康南望了她好一會兒,把頭轉了過去,顫聲說: “再見,小容!”他咬住牙,抵制即將湧出的淚水。

    “她不會去的,”他想著,定定的望著櫥窗:“我永遠失去她了!永遠失去了!經過這麼久的努力,我還是失去她了!” “再見!康南!”江雁容喊,迅速的向信義路口跑去,跑到巷口,她回過頭來,康南正佇立在暮色之中,霓虹燈的光亮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瘦瘦的,長長的,孤獨的,寂寞的。

    “就這麼永別了嗎?是的,永遠不會再見了!”她酸澀的想,拭去了頰上的淚痕,向前面走去。

     夜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