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關燈
! 母親的每個手指甲底下還在往外淌血;乳房腫得緊梆梆的;胸脯被烙焦的皮肉,如同剝去一層皮;血把衣服都粘在身上,全身沒有一塊好肉了。

     母親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下,隻好側着身子靠在牆根上。

    她在敵人面前沒掉過眼淚,沒叫過痛,那時她心裡隻有痛恨的烈火在燃燒;可是現在,不但巨大的痛苦在撕裂她,而且感到莫大的傷心。

    母親哭泣起來,流出來的不是眼淚,而是血水啊!母親在想:秀子、德剛兩個孩子,跟着德松的父親跑出去,現在在哪裡呢?當時她堅決不走,抱着嫚子留下守着星梅。

    想不到冤家路窄,碰上王竹、王流子。

    在沙河時,她見嫚子是被玉子的奶奶王老太太帶着的,孩子一定哭着找媽啦!她又想到娟子和德強,想到姜永泉;他們還不知她怎麼樣的呀!落在仇人手裡,死不死活不活的,罪真難受啊!死了連孩子的面也見不到!啊,媽死了孩子怎麼辦呢?!&hellip&hellip她愈想愈傷心,全身痛得如同刀割,她抖瑟成一團!渴,她渴得用舌頭接掉下的淚水喝。

    這滋味又鹹又苦又澀又酸啊! 啊!共産黨八路軍,抗戰革命!對她這個多子女的母親有什麼好處呢?她得到了什麼呢?她得到的是兒女離開她,使她做母親的替他們擔驚受怕,使她山上爬地裡滾,吃不盡的苦,受不盡的痛,以至落到這個地步。

    這,這都怨誰呢? 母親想到這裡,突然害怕起來: &ldquo我是怎麼啦?我在埋怨誰?在埋怨共産黨八路軍嗎?!&rdquo她恐懼得忘記疼痛,身子急速地抖動着,&ldquo共産黨八路軍有什麼不好?他們作過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哥哥一家人的血海深仇,不是共産黨給報的嗎?沒有共産黨八路軍,我拿什麼把孩子拉扯大?沒有共産黨八路軍,窮人怎能翻身,不再受财主的欺壓?這不是作夢也想不到的好處嗎?&hellip&hellip&rdquo 雨還在滴嗒滴嗒地下着,屋裡屋外一片漆黑,看不見一點亮光。

    唉!夏天的夜不長,為什麼老不見天亮啊! 母親又想到丈夫:&ldquo他出去這末多年,是死是活,恐怕永遠見不着他了!&rdquo母親又想到孩子:&ldquo他們現在都在哪兒?永泉、于團長,他們什麼時候才能打回來?革命什麼時候才能勝利?苦日子過到多會是個頭?唉!你們好好奔吧,别想着我這老婆子了!&rdquo 母親掙紮着爬起來,站在鐵一般硬的牆邊,帶血迹的頭沉重的搭拉着。

     南山上傳來大雨後的洪水下山的巨聲。

     遠處傳來一聲雞鳴。

     母親蓦地擡起頭,星梅、蘭子,老德順一個個在她昏黑的眼前滑過。

    她閉緊嘴,嘴唇兩旁的皺紋,更加深的顯現出來。

    她立時覺得自己很懦弱,很膽怯,她心裡生氣地怨恨自己。

     &ldquo革命就是要打仗、要流血、要死人!&rdquo她的理智在說,&ldquo若是沒有共産黨八路軍,中國早亡了。

    他們不都是從老百姓裡來的嗎!若是誰都怕死,都不出來幹,哪還有什麼共産黨八路軍呢?就是你不革命也有人來殺你;能等死嗎?不,不能。

    永泉說,蘇聯革命成功了,窮人過上好日子;人家也是拚死拚活得來的呀!我一個老婆子死了有什麼關系呢?隻要後代有好日子過,孩子們能不吃苦,我反正活不長,拚上這把老骨頭,還怕什麼!兒子、閨女,他們跟着共産黨,跟着永泉。

    共産黨會教養他們,永泉會照顧幾個小的。

    好,痛就痛,死就死,殺就殺吧!鐵功為了護工廠搭上一條命,我再為它豁上一顆頭!兵工廠,這是我們殺鬼子的本錢啊!&rdquo 母親覺得疼痛減輕了好些,心裡也豁亮了許多,她大口吸着從窗棂中擠進來的濕潤的晨風。

    她想道: &ldquo天快亮了!永泉、娟子、于團長、德強&hellip&hellip就要回來了!&rdquo &ldquo誰?站住!&rdquo站崗的僞軍,發現有人,大聲喊道。

     一個瘦弱的女人,手裡提着籃子,慌忙走上來,乞求道:&ldquo好老總,你可憐可憐那個老人吧!她一天沒沾口米水了。

     放我進去,送給她點吃的&hellip&hellip&rdquo 那僞軍嘴裡的酒氣大蒜味直往她臉上撲。

    起初他不肯,但一見白花花的大洋,就答應了。

     母親迷迷糊糊地覺得有人推她,睜開紅腫的眼睛一看,認出是杏莉母親。

    她早滿面淚下,小心地給母親擦着傷,抽泣着說: &ldquo嗳呀,大嫂啊!他們好狠心哪!看打成這樣&hellip&hellip大嫂,你,你怎麼受得住&hellip&hellip&rdquo 母親見她傷心得厲害,倒不覺得自己可憐,反安慰她說:&ldquo沒什麼,好妹子!我還受得住。

    &rdquo又關心地問:&ldquo杏莉她爹怎麼樣了?&rdquo 她一聽,哭得更厲害了,支岔開說: &ldquo他,他沒關系。

    大嫂,你快吃點東西啊!&rdquo 母親吃不下那油餅和炒雞蛋,隻喝了幾口稀米湯。

    杏莉母親忙着喂母親吃,心裡稍寬慰些,眼淚還在噗簌簌地往下掉。

     第二天。

    天放晴了。

     原野上散發出清新、潮濕的泥土氣息。

    山上山下綠油油的。

    草葉和樹枝上,挂滿顆顆的水珠兒,被陽光一照,宛如串串的銀珠,閃閃發光。

    一朵朵野花被沐浴得更加豔麗,嬌嫩得象剛發育成熟的少女的臉蛋。

    麥子好收割了,青苗也正是需要鋤耘的時候,可是田裡一個莊稼人也沒有,到處放滿了日本人的馬匹。

    那些畜牲的性情同它們的主人相仿佛,跑一陣吃一陣,這裡咬幾口,那裡啃幾塊,盡興地撒着歡。

    麥子、青苗被它們踩成了泥漿。

     母親被王竹、王流子領的一群敵人,押解着向北山上走去。

    她走不動,被兩個敵人攙架着。

    母親看到人們的一年血汗被糟蹋光了,真比自己身上的傷口還感痛苦。

    她深深地歎了口氣。

     走到山脊上,母親停下來。

    她那微駝的腰軀直起來,頭稍稍昂着,微風輕輕飄起她的幾縷灰蒼的亂發。

    她了視着一望無垠、美麗富饒的河山,這時候一草一木都使她感到格外親切。

    花兒象女孩子似地朝她微笑;萬物都在向她招手、點頭。

    啊!人活着,活着多末好哇!多好的故土啊!母親心裡充滿了熱愛生命渴求生存的激情!可身後&mdash&mdash死亡在跟着她! 母親看着看着,視線被淚水擋住,她趕忙低下頭用力把淚水忍回去,咬着牙,緊閉着嘴,向前緊走。

    她知道山上埋有地雷,想趕快碰上它,同敵人一塊被炸死&hellip&hellip 王竹叫停下來,喝問道: &ldquo你他媽的老是走不行!快說,埋在哪裡?&rdquo 母親似乎沒有聽到,隻是滿懷激動地望着山上的景緻。

    王流子搶上就是一耳刮子,罵道: &ldquo老東西,叫你看風景來啦!快說埋在哪?&rdquo 母親眯縫着青腫的眼睛,呆癡而輕蔑地瞅着王流子。

    這目光是那樣逼人,緻使王流子恐怖地向後退去。

    不料,後面是個坑,王流子噗嗵一聲,摔了個仰臉朝天。

    鬼子們哄笑起來。

     母親抱着踏地雷的決心,大步向前走去。

    走到山溝旁,她心裡猛一動&hellip&hellip突然,天崩地裂,一聲巨大的轟響,震撼了山谷。

     母親回頭一看,幾個在溝邊亂刨的敵人,被地雷炸倒了。

     一個炸斷腿的鬼子,叽哩咕噜地往山下滾去。

     一絲驕傲的微笑,出現在母親的嘴角上。

    她大喊道: &ldquo好!炸得好!炸得好!你們挖吧,滿山都是地雷!炸死你們這些強盜!&rdquo她掙脫敵人的手,奮力向山溝裡跳去! 天地急轉,眼睛一黑,她、她什麼也不知道了&hellip&hellip 王柬芝怒沖沖地走回家來。

    淑花從炕上爬起,笑哈哈地迎着他。

     &ldquo我的天,到底回來啦!你要小心點,村裡人多眼雜呀! &hellip&hellip啊,怎麼啦?生誰的氣?&rdquo 王柬芝擺脫她的胳膊,沒好氣地說: &ldquo别鬧啦!正經事都煩死人,你還來打擾!&rdquo &ldquo怎麼,龐文給你氣受了?&rdquo &ldquo唉!&rdquo王柬芝長籲一聲,&ldquo他發了一會火;都是為那老家夥!她死也不說。

    到山上不但沒找到機器,相反挨上地雷,又被炸死好幾個人,她也差點跳溝死了&hellip&hellip他媽的,真想不到她會這末死心塌地!&rdquo &ldquo呀,那你打算怎麼辦呢?&rdquo淑花白着小眼睛,翻了翻幾乎看不到睫毛的薄眼皮。

     &ldquo我準備叫王竹把她活埋掉算啦!&rdquo &ldquo費那末大的事,就落個這呀!&rdquo那女人用耗子似的細牙齒咬着下嘴唇思忖一陣,讨好地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