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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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整波長的螺旋被輕輕撥動,收音機裡透出了一陣模糊的聲浪。

    漸漸地聲音清晰起來,帶着遙遠的,但又十分逼近的,巨大得不可估量的強力撲向前來,發出震耳的千百萬人飛躍前進的呐喊:人民力量&mdash&mdash 蔣匪膽寒!我們有毛主席英明領導, 我們有兄弟兵團協同作戰。

    &hellip&hellip&hellip&hellip 顫抖的手指,盡量旋小收音機的音量,直到幾乎聽不見聲音。

    陸清害怕這聲音被旁人聽到,希望歌聲快快過去;聽膩了中央社消息,他想聽聽共産黨的戰報新聞廣播。

     近些日子以來,陸清經常枯坐在家裡。

    雖然白公館的日常工作,不需他這位上校官階的所長親自操勞,自會有看守長楊進興加意防範,但情緒不好的時候,他連在電話上作指示也沒有心腸。

    這時,他不想打牌作樂,讓嬌媚年輕的太太去陪客,背着人,他急于偷聽敵方廣播,來判斷時局的動向。

     為了謹慎小心,他在膝頭上攤開了一部精裝插圖的英文厚書《heMasterSpyofChina》①,裝出姿态,似乎他正在一邊研讀特務頭子戴笠的事迹,一邊欣賞着收音機裡的音樂。

     &ldquo西安,武漢才丢了,他媽的湖南又保不住了。

    &rdquo陸清聽着廣播,心裡有些煩躁。

     聽過新華社的消息,陸清又調整着波長,收音機裡出現了新的聲音。

    漸漸聽清楚了:一個嬌滴滴的女人在報告新聞。

     這是來自地球另一面的美國之音的華語廣播。

    陸清躺在柔軟的沙發上,焦黃的手指夾着半截香煙。

    近來他的煙瘾越抽越大,屋子裡早就煙霧騰騰了,手上的煙頭,還不停地冒着淡藍色的輕煙。

    他發現在聽完新華社的叫人心悸的廣播之後,再聽聽美國盟友在中國問題上的态度,是有好處的,可以減輕一些疑慮,也可以給自己寬寬心。

    美國人真夠朋友,比自己人講話還帶勁。

     煙頭上的火,快燒到手指,陸清還沒有發覺。

    女人的聲音忽然變得難聽了,她正在報告着時事新聞。

     市陷落時&hellip&hellip美國總領事館在彈雨中。

    領事館的人員都伏在地上。

    在這座七層樓的建築物上,美國國旗正下半旗。

    據總領事卡波特說,下半旗是為了哀悼前任國防部①美國出版的國民黨特務頭子戴笠的傳記。

     長福萊斯特&hellip&hellip &ldquo在進入這個具有六百萬人口的東方大都市以後,中共軍隊&hellip&hellip&rdquo 陸清沒有想到,美國人的聲音也這樣軟弱。

    他無可奈何地關上了收音機,點燃新的一支香煙。

     前些日子,英國軍艦&ldquo紫石英&rdquo号在長江上被共軍擊傷的時候,他也曾暗自慶幸共産黨終于激怒了外國人。

    但是現在,美國人也和英國佬一樣,眼睜睜地看着共軍渡江南下,他們卻伏在領事館的地上,一點辦法也沒有。

     如果美國人大規模參戰就好了,就可以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可是美國人,連在青島的海軍基地也急于撤退。

    陸清不能不擔心:從共軍渡江以來,急轉直下的時局,會怎樣不可想象地惡化。

     不過,住在梅園的美國顧問處的态度,到底和公開出面的陸海空軍不同,更和以外交使節身分出現的司徒雷登不同。

     直到現在,司徒雷登還呆坐在南京,盡管共軍開進了大使館,他還賴在那裡,不回華府&hellip&hellip陸清想到特别顧問,深深感到他才是最堅決的,真正代表華盛頓意圖的核心人物。

    可惜特别顧問的多次部署都沒有得手。

    連最近經過精心策劃,派到渣滓洞去的鄭克昌也失敗了。

    不僅失敗,而且洩漏了特别顧問的全部機密,以緻徐鵬飛一怒之下,竟把那嚴醉培養多年的心腹處決。

     陸清丢掉煙頭,又點上一支,躺在沙發上沉思。

    他相信,白公館的情況,比渣滓洞還要複雜,可是他連一點線索也沒有弄到。

    前些時候抓了個廚工,也隻是因為他想送野蔥進地窖,拷問到死,也沒發現什麼材料。

    難道白公館沒有共産黨的活動?這不可能。

    陸清記得,遠在他當息烽集中營所長時,目前還留着的一些政治犯,就甯肯帶鐐罰苦役,而拒絕向他保證不逃跑。

    特别是那個齊曉軒,更公開地說:&ldquo要放要殺,是你們的自由,拒絕你們的條件是我的自由。

    &rdquo陸清憑他多年當所長的經驗,直覺地感到,這些人在政治犯中必然會有活動。

    可是,直到現在,雖然顧問處反複研究,并且專門審訊成崗,還是沒有找出一點線案。

    連楊虎城将軍被囚在白公館的消息,也沒有查明是如何洩漏的。

    這件事一直鬧到奉化,連徐鵬飛也受了申斥。

    最後,才由蔣介石下了手令,把楊虎城等人秘密押去貴州拘禁。

     事情像猜不透的謎那樣費解!和談期間,郵檢組查獲從重慶寄到香港的全部中美合作所政治犯的名單,顯然是地下黨想用披露名單的辦法來揭發釋放政治犯的虛假,這名單确定是從集中營裡帶出去的,但是名單又是怎樣帶出去的呢?鄭克昌曾利用這線索去接近劉思揚,卻沒有得到什麼材料。

     這時,嬌豔的太太悄悄推門進來了。

     &ldquo你又坐在這裡,盡是煙!快去打牌,我剛才和了副滿貫。

    &rdquo 陸清搖搖頭:&ldquo我不想打牌。

    &rdquo歇了一下,他又補上一句:&rdquo 你快去陪客嘛。

    &rdquo 陸清的思緒被打斷了,但他沒有理睬太太的邀請。

    他還要獨自想想。

     字紙簍裡,一片廢紙吸引了他的視線。

    薄薄的白紙上寫着的&ldquo報告&rdquo兩個端正的字迹,勾起了他的另一番思緒。

    幾天前,他到太太的姐夫特區副區長沈養齋那裡,打探過風聲。

     沈養齋的口太緊了,什麼消息也沒有透露。

    他隻看到,副區長桌上亂抛着一堆文件,亂七八糟的,都是請調港、台工作的報告。

    還有份文件,露了一個角,上面寫着令人不安的&ldquo潛伏&rdquo&ldquo遊擊&rdquo的字樣。

     中美所有不少人打報告,請長假,他是知道的。

    但那都是些不識時務,不懂得&ldquo團體&rdquo①紀律的糊塗蟲,連戴笠對軍統人員的訓誡:&ldquo活着進來,死了出去!&rdquo都忘掉了的家夥,活該不得好死! 不過,請調工作的報告,隻要理由充分,大概不至于沾上&ldquo動搖分子&rdquo的危險。

    副區長讓他看這些報告,也許正暗示着什麼&hellip&hellip 可是,他早先寫的請調台灣的報告,一直沒有批下來,沈養齋大概也沒有幫他說話。

    應該再寫個報告,或者直接請求局本部選派他赴美深造。

     最好直接給梅樂斯先生寫封信,不過,這樣作也許太過分了一些,誰知道這個美國佬肯不肯給他幫忙? 他不能不作最不幸的打算,萬一别人都到台灣,真要他留在大陸上,他總不該白白地走上死路一條。

    想到這裡,他不能不感到恐懼和絕望。

    雙手沾滿了血,他對共産黨從來沒有好感,更不想脫離&ldquo團體&rdquo,可是,蝼蟻尚且貪生,如果能夠知道共産黨對待特務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