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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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燒火做飯,飯熟了,放一隻小桌在炕上,一個人吃。

    她忽然想起大伯說的話來,她覺得在桌子對面,好像還該坐着一個人,這個人,現在到戰場上去了。

    她想:該有那麼一個人,在我做飯的時候,給我抱柴,在他推磨的時候,我來篩面,在他鋤地的時候,我去送飯。

    可是,日本過來了哩,什麼也就說不上了!自己已經有了這麼一個人,他到戰場上去了,應該幫助他。

    這樣,就該是他去打仗,我來挖溝,今天的夫妻,是要這樣的互相幫助呀! 不管是他還是自己,都應該替家鄉和國家出力,自己醒悟過來的道理,還要去告訴别人。

     吃過飯,收起小鎬,她扯出一杆父親看瓜園用的花槍來,紅纓陳舊了,槍尖挂滿了黑鏽,她把紅纓洗淨,抱來一塊青砂石,在小院當中,她蘸着清水磨着,用手指試着,嘴裡哼着歌兒,把槍尖磨得鋒利明亮。

     她背上花槍,走在街上,吹着笛子集合新成立起來的婦女自衛隊。

    在子午鎮,人們聽見了婦女們保衛祖國的第一聲口令,這口令由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春兒喊出來。

     男人們看見她們那亂腳步,起初覺得好笑,可是立時就想到那命運裡共同的要求,這行動裡的嚴肅的性質,他們也跑着去集合,說不能落在女子的後面。

    有很多工作,常常是男人帶動女人,在有些地方,是女人走在前頭男人們才跟上來。

     婦女們排着隊,從街上走過來,她們用力邁開腳步,身子扭動着。

    她們路過田大瞎子家的梢門,俗兒的爹老蔣,正在井台上打水,看着她們走過去,跟在後邊說: “消停着點扭。

    别扭出屁來,砸了我的腳面哪!” “你說什麼?”後邊的一個女孩子聽見了,轉過頭來問。

     “我沒說什麼。

    ”老蔣咧嘻着,“我說着玩兒呢!” “你侮辱我們!”女孩子們全回過身來,包圍了他。

    “唉,唉!這是幹什麼?”老蔣搖晃着水桶,擺手說,“别和我擺這個陣勢兒,有能耐和日本人施去!” “我們這就是去練習打日本的能耐,你得說說你滿嘴噴的什麼糞!”女孩子們不讓他走。

     “姑娘們!我們家裡等着使水做飯哩!”老蔣繞着圈兒跑出去說,“我說錯了拾回來還不行嗎?” 春兒帶起隊來走了。

    後面跟着一群老婆兒和孩子們。

     “平日給人家當狗腿子,日本人過來了,就是漢奸的材料!”排尾那個女孩子說。

     “嘴上留德。

    ”老蔣聽見,站住回頭說,“這年頭兒,頂屬這兩個字兒難聽,你别給我送這個外号,這比罵八輩祖宗還厲害哩!” “春兒姐!”小女孩子叫着隊長,“我們回來到他家檢查檢查去,那個臭老道老在他家住着不走,是幹什麼的!這會兒仗打的這麼緊,他們家整天整宿的圍着一群人磕頭燒香,那要不是漢奸,挖了我的眼睛當炮兒渣!” 隔着一條大道,在兩塊大場院裡,子午鎮的男女自衛隊對起操來。

    男自衛隊隊員們,不願意在自己的妻子姐妹面前丢人,他們竭力把隊形弄得整齊,腳步着地有力,隊長竭力把口令喊得洪亮,可是終于奪不過那些老少觀衆來,他們還是圍着婦女隊看。

     男子們扔起手榴彈來,提議和婦女們比賽,這一下把那些孩子們引逗過來了,還回過頭,鬧蠢樣兒,對婦女們喊叫讨戰。

     婦女們低了頭,她們從來也沒摸過這個玩意兒。

    春兒挺挺身子過去了,她說: “我們還沒練習過,我扔兩下試試!” 她把手榴彈沖着場邊那一行柳樹投去,第三次,就超過了男子們的紀錄。

     散操的時候,春兒站在婦女自衛隊的前面說: “今天前晌,村北裡已經聽見敵人的汽車叫喚,藏藏躲躲,早尋婆家,全不是我們的好辦法,我們婦女躲到哪裡,還不是叫日本欺侮,還不是一刀菜?我們要拿起刀槍自衛!我們的隊伍到前面打仗去了,那裡面有我們的丈夫,也有我們的兄弟,我們要幫助他們,和他們同心合力,就像在家裡在地裡做活的時候一樣。

    ” 野外起了風,搖撼着場邊的一排柳樹,柳樹知道,狂風裡已經有了春天的消息,地心的春天的溫暖已經湧到它身上來,春天的漿液,已經在它們的嫩枝裡漲滿,就像平原的青年婦女的身體裡,激動着新的戰鬥的血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