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傳奇集》序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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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越胡應麟在明代,博涉四部,嘗雲:“凡變異之談,盛于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語。

    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

    如《毛穎》《南柯》之類尚可,若《東陽夜怪》稱成自虛,《玄怪錄》元無有,皆但可付之一笑,其文氣亦卑下亡足論。

    宋人所記,乃多有近實者,而文彩無足觀。

    ”〔2〕其言蓋幾是也。

    餍于詩賦,旁求新途,藻思橫流,小說斯燦。

    而後賢秉正,視同土沙,僅賴《太平廣記》等之所包容,得存什一。

    顧複緣賈人貿利,撮拾彫镌,如《說海》,如《古今逸史》,如《五朝小說》〔3〕,如《龍威秘書》〔4〕,如《唐人說荟》,如《藝苑捃華》〔5〕,為欲總目爛然,見者眩惑,往往妄制篇目,改題撰人,晉唐稗傳,黥劓幾盡。

    夫蟻子惜鼻,固猶香象,嫫母護面,讵遜毛嫱〔6〕,則彼雖小說,夙稱卑卑不足廁九流之列者乎,而換頭削足,仍亦駭心之厄也。

    昔嘗病之,發意匡正。

    先輯自漢至隋小說,為《鈎沈》五部訖〔7〕;漸複錄唐宋傳奇之作,将欲彙為一編,較之通行本子,稍足憑信。

    而屢更颠沛,不遑理董,委諸行箧,分飽蟫蠹而已。

    今夏失業,幽居南中〔8〕,偶見鄭振铎君所編《中國短篇小說集》,埽蕩煙埃,斥僞返本,積年堙郁,一旦霍然。

    惜《夜怪錄》尚題王洙,《靈應傳》未删于逖〔9〕,蓋于故舊,猶存眷戀。

    繼複讀大興徐松《登科記考》〔10〕,積微成昭,鈎稽淵密,而于李徵及第,乃引李景亮《人虎傳》作證〔11〕。

    此明人妄署,非景亮文。

    彌歎雖短書俚說,一遭篡亂,固贻害于談文,亦飛災于考史也。

    頓憶舊稿,發箧谛觀,黯澹有加,渝敝則未。

    乃略依時代次第,循覽一周。

    諒哉,王度《古鏡》,猶有六朝志怪餘風,而大增華豔。

    千裡《楊倡》,柳珵《上清》,遂極庳弱,與詩運同。

    宋好勸懲,摭實而泥,飛動之緻,眇不可期,傳奇命脈,至斯以絕。

    惟自大曆以至大中中,作者雲蒸,郁術文苑,沈既濟許堯佐擢秀于前,蔣防元稹振彩于後,而李公佐白行簡陳鴻沈亞之輩,則其卓異也。

    特《夜怪》一錄,顯托空無,逮今允成陳言,在唐實猶新意,胡君顧貶之至此,竊未能同耳。

    自審所錄,雖無秘文,而曩曾用心,仍自珍惜。

    複念近數年中,能懇懇顧及唐宋傳奇者,當不多有。

    持此涓滴,注彼說淵,獻我同流,比之芹子〔12〕,或亦将稍減其考索之勞,而得翫繹之樂耶。

    于是杜門攤書,重加勘定,匝月始就,凡八卷,可校印。

    結願知幸,方欣已欷:顧舊鄉而不行,弄飛光于有盡,嗟夫,此亦豈所以善吾生,然而不得已也。

    猶有雜例,并綴左方: 一,本集所取資者,為明刊本《文苑英華》;清黃晟〔13〕刊本《太平廣記》,校以明許自昌〔14〕刻本;涵芬樓影印宋本《資治通鑒考異》;董康刻士禮居本《青瑣高議》,校以明張夢錫刊本及舊鈔本;明翻宋本《百川學海》;明鈔本原本《說郛》; 明顧元慶刊本《文房小說》;清胡珽排印本《琳琅秘室叢書》等。

     一,本集所取,專在單篇。

    若一書中之一篇,則雖事極煊赫,或本書已亡,亦不收采。

    如袁郊《甘澤謠》之《紅線》〔15〕,李復言《續玄怪錄》之《杜子春》〔16〕,裴铏《傳奇》之《昆侖奴》《聶隐孃》〔17〕等是也。

    皇甫枚《飛煙傳》,雖亦是《三水小牍》逸文,然《太平廣記》引則不雲出于何書,似曾單行,故仍入錄。

     一,本集所取,唐文從寬,宋制則頗加決擇。

    凡明清人所輯叢刊,有妄作者,辄加審正,黜其僞欺,非敢刊落,以求信也。

    日本有《遊仙窟》,為唐張文成作〔18〕,本當置《白猿傳》之次,以章矛塵君〔19〕方圖版行,故不編入。

     一,本集所取文章,有複見于不同之書,或不同之本,得以互校者,則互校之。

    字句有異,惟從其是。

    亦不曆舉某字某本作某,以省紛煩。

    倘讀者更欲詳知,則卷末具記某篇出于何書何卷,自可覆檢原書,得其究竟。

     一,向來涉獵雜書,遇有關于唐宋傳奇,足資參證者,時亦寫取,以備遺忘。

    比因奔馳,頗複散失。

    客中又不易得書,殊無可作。

    今但會集叢殘,稍益以近來所見,并為一卷,綴之末簡,聊存舊聞。

     一,唐人傳奇,大為金元以來曲家所取資,耳目所及,亦舉一二。

    第于詞曲之事,素未用心,轉販故書,諒多訛略,精研博考,以俟專家。

     一,本集篇卷無多,而成就頗亦匪易。

    先經許廣平君〔20〕為之選錄,最多者《太平廣記》中文。

    惟所據僅黃晟本,甚慮訛誤。

    去年由魏建功君〔21〕校以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明長洲許自昌刊本,乃始釋然。

    逮今綴緝雜劄,拟置卷末,而舊稿潦草,複多沮疑,蔣徑三君〔22〕為緻書籍十餘種,俾得檢尋,遂以就緒。

    至陶元慶君〔23〕所作書衣,則已贻我于年餘之前者矣。

     廣賴衆力,才成此編,謹藉空言,普銘高誼雲爾。

     中華民國十有六年九月十日,魯迅校畢題記。

    時大夜彌天,璧月澄照,饕蚊遙歎,餘在廣州。

     ※※※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十六日上海《北新周刊》第五十一、五十二期合刊,後印入一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