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傳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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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趙家的罷。

    自己是不動手的了,叫小D來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 “趙司晨的妹子真醜。

    鄒七嫂的女兒過幾年再說。

    假洋鬼子的老婆會和沒有辮子的男人睡覺,吓,不是好東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

    ……吳媽長久不見了,不知道在那裡,——可惜腳太大。

    ” 阿Q沒有想得十分停當,已經發了鼾聲,四兩燭還隻點去了小半寸,紅焰焰的光照着他張開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來,擡了頭倉皇的四顧,待到看見四兩燭,卻又倒頭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遲,走出街上看時,樣樣都照舊。

    他也仍然肚餓,他想着,想不起什麼來;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開步,有意無意的走到靜修庵。

     庵和春天時節一樣靜,白的牆壁和漆黑的門。

    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門,一隻狗在裡面叫。

    他急急拾了幾塊斷磚,再上去較為用力的打,打到黑門上生出許多麻點的時候,才聽得有人來開門。

     阿Q連忙捏好磚頭,擺開馬步,準備和黑狗來開戰。

    但庵門隻開了一條縫,并無黑狗從中沖出,望進去隻有一個老尼姑。

     “你又來什麼事?”伊大吃一驚的說。

     “革命了……你知道?……”阿Q說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過一革的,……你們要革得我們怎麼樣呢?”老尼姑兩眼通紅的說。

     “什麼?……”阿Q詫異了。

     “你不知道,他們已經來革過了!” “誰?……”阿Q更其詫異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錯愕;老尼姑見他失了銳氣,便飛速的關了門,阿Q再推時,牢不可開,再打時,沒有回答了。

     那還是上午的事。

    趙秀才消息靈,一知道革命黨已在夜間進城,便将辮子盤在頂上,一早去拜訪那曆來也不相能的錢洋鬼子。

    這是“鹹與維新”(⒋)的時候了,所以他們便談得很投機,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約去革命。

    他們想而又想,才想出靜修庵裡有一塊“皇帝萬歲萬萬歲”的龍牌,是應該趕緊革掉的,于是又立刻同到庵裡去革命。

    因為老尼姑來阻擋,說了三句話,他們便将伊當作滿政府,在頭上很給了不少的棍子和栗鑿。

    尼姑待他們走後,定了神來檢點,龍牌固然已經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見了觀音娘娘座前的一個宣德爐(⒌)。

     這事阿Q後來才知道。

    他頗悔自己睡着,但也深怪他們不來招呼他。

    他又退一步想道: “難道他們還沒有知道我已經投降了革命黨麼?” 第八章不準革命 未莊的人心日見其安靜了。

    據傳來的消息,知道革命黨雖然進了城,倒還沒有什麼大異樣。

    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麼,而且舉人老爺也做了什麼——這些名目,未莊人都說不明白——官,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老把總(⒍)。

    隻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幾個不好的革命黨夾在裡面搗亂,第二天便動手剪辮子,聽說那鄰村的航船七斤便着了道兒,弄得不像人樣子了。

    但這卻還不算大恐怖,因為未莊人本來少上城,即使偶有想進城的,也就立刻變了計,碰不着這危險。

    阿Q本也想進城去尋他的老朋友,一得這消息,也隻得作罷了。

     但未莊也不能說是無改革。

    幾天之後,将辮子盤在頂上的逐漸增加起來了,早經說過,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趙司晨和趙白眼,後來是阿Q。

    倘在夏天,大家将辮子盤在頭頂上或者打一個結,本不算什麼稀奇事,但現在是暮秋,所以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盤辮家不能不說是萬分的英斷,而在未莊也不能說無關于改革了。

     趙司晨腦後空蕩蕩的走來,看見的人大嚷說, “豁,革命黨來了!” 阿Q聽到了很羨慕。

    他雖然早知道秀才盤辮的大新聞,但總沒有想到自己可以照樣做,現在看見趙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學樣的意思,定下實行的決心。

    他用一支竹筷将辮子盤在頭頂上,遲疑多時,這才放膽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說什麼話,阿Q當初很不快,後來便很不平。

    他近來很容易鬧脾氣了;其實他的生活,倒也并不比造反之前反艱難,人見他也客氣,店鋪也不說要現錢。

    而阿Q總覺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應該隻是這樣的。

    況且有一回看見小D,愈使他氣破肚皮了。

     小D也将辮子盤在頭頂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

    阿Q萬料不到他也敢這樣做,自己也決不準他這樣做!小D是什麼東西呢?他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斷他的竹筷,放下他的辮子,并且批他幾個嘴巴,聊且懲罰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來做革命黨的罪。

    但他終于饒放了,單是怒目而視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這幾日裡,進城去的隻有一個假洋鬼子。

    趙秀才本也想靠着寄存箱子的淵源,親身去拜訪舉人老爺的,但因為有剪辮的危險,所以也中止了。

    他寫了一封“黃傘格”(⒎)的信,托假洋鬼子帶上城,而且托他給自己紹介紹介,去進自由黨。

    假洋鬼子回來時,向秀才讨還了四塊洋錢,秀才便有一塊銀桃子挂在大襟上了;未莊人都驚服,說這是柿油黨的頂子(⒏),抵得一個翰林(⒐);趙太爺因此也驟然大闊,遠過于他兒子初隽秀才的時候,所以目空一切,見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裡了。

     阿Q正在不平,又時時刻刻感着冷落,一聽得這銀桃子的傳說,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單說投降,是不行的;盤上辮子,也不行的;第一着仍然要和革命黨去結識。

    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黨隻有兩個,城裡的一個早已“嚓”的殺掉了,現在隻剩了一個假洋鬼子。

    他除卻趕緊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沒有别的道路了。

     錢府的大門正開着,阿Q便怯怯的躄進去。

    他一到裡面,很吃了驚,隻見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烏黑的大約是洋衣,身上也挂着一塊銀桃子,手裡是阿Q曾經領教過的棍子,已經留到一尺多長的辮子都拆開了披在肩背上,蓬頭散發的像一個劉海仙(⒑)。

    對面挺直的站着趙白眼和三個閑人,正在必恭必敬的聽說話。

     阿Q輕輕的走近了,站在趙白眼的背後,心裡想招呼,卻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叫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黨也不妥,或者就應該叫洋先生了罷。

     洋先生卻沒有見他,因為白着眼睛講得正起勁: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們見面,我總是說:洪哥(⒒)!我們動手罷!他卻總說道No!——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

    否則早已成功了。

    然而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

    他再三再四的請我上湖北,我還沒有肯。

    誰願意在這小縣城裡做事情。

    ……” “唔,……這個……”阿Q候他略停,終于用十二分的勇氣開口了,但不知道因為什麼,又并不叫他洋先生。

     聽着說話的四個人都吃驚的回顧他。

    洋先生也才看見: “什麼?” “我……” “出去!” “我要投……” “滾出去!”洋先生揚起哭喪棒來了。

     趙白眼和閑人們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滾出去,你還不聽麼!” 阿Q将手向頭上一遮,不自覺的逃出門外;洋先生倒也沒有追。

    他快跑了六十多步,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裡便湧起了憂愁:洋先生不準他革命,他再沒有别的路;從此決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來叫他,他所有的抱負,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筆勾銷了。

    至于閑人們傳揚開去,給小D王胡等輩笑話,倒是還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的無聊。

    他對于自己的盤辮子,仿佛也覺得無意味,要侮蔑;為報仇起見,很想立刻放下辮子來,但也沒有竟放。

    他遊到夜間,賒了兩碗酒,喝下肚去,漸漸的高興起來了,思想裡才又出現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關門,才踱回土谷祠去。

     拍,吧~~! 他忽而聽得一種異樣的聲音,又不是爆竹。

    阿Q本來是愛看熱鬧,愛管閑事的,便在暗中直尋過去。

    似乎前面有些腳步聲;他正聽,猛然間一個人從對面逃來了。

    阿Q一看見,便趕緊翻身跟着逃。

    那人轉彎,阿Q也轉彎,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

    他看後面并無什麼,看那人便是小D。

     “什麼?”阿Q不平起來了。

     “趙……趙家遭搶了!”小D氣喘籲籲的說。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

    小D說了便走;阿Q卻逃而又停的兩三回。

    但他究竟是做過“這路生意”,格外膽大,于是躄出路角,仔細的聽,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細的看,似乎許多白盔白甲的人,絡繹的将箱子擡出了,器具擡出了,秀才娘子的甯式床也擡出了,但是不分明,他還想上前,兩隻腳卻沒有動。

     這一夜沒有月,未莊在黑暗裡很寂靜,寂靜到像羲皇(⒓)時候一般太平。

    阿Q站着看到自己發煩,也似乎還是先前一樣,在那裡來來往往的搬,箱子擡出了,器具擡出了,秀才娘子的甯式床也擡出了,……擡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

    但他決計不再上前,卻回到自己的祠裡去了。

     土谷祠裡更漆黑;他關好大門,摸進自己的屋子裡。

    他躺了好一會,這才定了神,而且發出關于自己的思想來: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來打招呼,搬了許多好東西,又沒有自己的份,——這全是假洋鬼子可惡,不準我造反,否則,這次何至于沒有我的份呢?阿Q越想越氣,終于禁不住滿心痛恨起來,毒毒的點一點頭:“不準我造反,隻準你造反?媽媽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殺頭的罪名呵,我總要告一狀,看你抓進縣裡去殺頭,——滿門抄斬,——嚓!嚓!” 第九章大團圓 趙家遭搶之後,未莊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

    但四天之後,阿Q在半夜裡忽被抓進縣城裡去了。

    那時恰是暗夜,一隊兵,一隊團丁,一隊警察,五個偵探,悄悄地到了未莊,乘昏暗圍住土谷祠,正對門架好機關槍;然而阿Q不沖出。

    許多時沒有動靜,把總焦急起來了,懸了二十千的賞,才有兩個團丁冒了險,逾垣進去,裡應外合,一擁而入,将阿Q抓出來;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機關槍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進城,已經是正午,阿Q見自己被攙進一所破衙門,轉了五六個彎,便推在一間小屋裡。

    他剛剛一跄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欄門便跟着他的腳跟阖上了,其餘的三面都是牆壁,仔細看時,屋角上還有兩個人。

     阿Q雖然有些忐忑,卻并不很苦悶,因為他那土谷祠裡的卧室,也并沒有比這間屋子更高明。

    那兩個也仿佛是鄉下人,漸漸和他兜搭起來了,一個說是舉人老爺要追他祖父欠下來的陳租,一個不知道為了什麼事。

    他們問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為我想造反。

    ”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欄門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個滿頭剃得精光的老頭子。

    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見下面站着一排兵,兩旁又站着十幾個長衫人物,也有滿頭剃得精光像這老頭子的,也有将一尺來長的頭發披在背後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臉橫肉,怒目而視的看他;他便知道這人一定有些來曆,膝關節立刻自然而然的寬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說!不要跪!”長衫人物都吆喝說。

     阿Q雖然似乎懂得,但總覺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終于趁勢改為跪下了。

     “奴隸性!……”長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說,但也沒有叫他起來。

     “你從實招來罷,免得吃苦。

    我早都知道了。

    招了可以放你。

    ”那光頭的老頭子看定了阿Q的臉,沉靜的清楚的說。

     “招罷!”長衫人物也大聲說。

     “我本來要……來投……”阿Q胡裡胡塗的想了一通,這才斷斷續續的說。

     “那麼,為什麼不來的呢?”老頭子和氣的問。

     “假洋鬼子不準我!” “胡說!此刻說,也遲了。

    現在你的同黨在那裡?” “什麼?……” “那一晚打劫趙家的一夥人。

    ” “他們沒有來叫我。

    他們自己搬走了。

    ”阿Q提起來便憤憤。

     “走到那裡去了呢?說出來便放你了。

    ”老頭子更和氣了。

     “我不知道,……他們沒有來叫我……” 然而老頭子使了一個眼色,阿Q便又被抓進栅欄門裡了。

    他第二次抓出栅欄門,是第二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舊。

    上面仍然坐着光頭的老頭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

     老頭子和氣的問道,“你還有什麼話說麼?” 阿Q一想,沒有話,便回答說,“沒有。

    ” 于是一個長衫人物拿了一張紙,并一支筆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筆塞在他手裡。

    阿Q這時很吃驚,幾乎“魂飛魄散”了:因為他的手和筆相關,這回是初次。

    他正不知怎樣拿;那人卻又指着一處地方教他畫花押。

     “我……我……不認得字。

    ”阿Q一把抓住了筆,惶恐而且慚愧的說。

     “那麼,便宜你,畫一個圓圈!” 阿Q要畫圓圈了,那手捏着筆卻隻是抖。

    于是那人替他将紙鋪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盡了平生的力氣畫圓圈。

    他生怕被人笑話,立志要畫得圓,但這可惡的筆不但很沉重,并且不聽話,剛剛一抖一抖的幾乎要合縫,卻又向外一聳,畫成瓜子模樣了。

     阿Q正羞愧自己畫得不圓,那人卻不計較,早已掣了紙筆去,許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進栅欄門。

     他第二次進了栅欄,倒也并不十分懊惱。

    他以為人生天地之間,大約本來有時要抓進抓出,有時要在紙上畫圓圈的,惟有圈而不圓,卻是他“行狀”上的一個污點。

    但不多時也就釋然了,他想:孫子才畫得很圓的圓圈呢。

    于是他睡着了。

     然而這一夜,舉人老爺反而不能睡:他和把總嘔了氣了。

    舉人老爺主張第一要追贓,把總主張第一要示衆。

    把總近來很不将舉人老爺放在眼裡了,拍案打凳的說道,“懲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黨還不上二十天,搶案就是十幾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裡?破了案,你又來迂。

    不成!這是我管的!”舉人老爺窘急了,然而還堅持,說是倘若不追贓,他便立刻辭了幫辦民政的職務。

    而把總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