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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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根生嫂帶着哭聲說。

    “昨天根生告訴我唐錫藩在縣衙門裡報告他通匪。

    我還不相信。

    今天下午根生出去就有人看見唐錫藩的人跟着他。

    幾個人跟着他,還有偵探。

    他就沒有回家來。

    一定是他們把他抓去了。

    ”她說了又哭。

     “唐錫藩,那個拼命刮錢的老龜。

    他為什麼要害根生?恐怕靠不住。

    根生嫂,你又不曾親眼看見根生給抓去!”阿李粗聲地安慰她。

    他的聲音不及剛才的那樣嚴肅了。

     “靠不住?隻有你才相信靠不住!唐錫藩沒有做到鄉長,火氣大得很。

    他派人暗殺義先生,沒有殺死義先生,倒把自己的鄉長弄掉了!這幾天根生正跟着義先生的兄弟敬先生組織農會,跟他作對。

    我早就勸他不要跟那個老龜作對。

    他不聽我的話,整天嚷着要打倒土豪劣紳。

    現在完了。

    捉去不殺頭也不會活着回家來。

    說是通匪,罪名多大!”根生嫂帶哭帶罵地說。

     “唐錫藩,我就不相信他這麼厲害!”阿李咕噜地說。

     “他有的是錢呀!連縣長都是他的好朋友!縣長都肯聽他的話!”根生嫂的聲音又大起來,兩隻眼睛在冒火,憤怒壓倒了悲哀。

    “像義先生那樣的好人,都要被他暗算。

    ……你就忘了阿六的事?根生跟阿六的事并沒有兩樣。

    ”恐怖的表情又在她的臉上出現了。

     阿李沒有話說了。

    是的,阿六的事情他還記得很清楚。

    阿六是一個安分的農民。

    農忙的時候給人家做幫工,沒有工作時就做挑夫。

    他有一次不肯納扁擔稅,帶着幾個挑夫到包稅的唐錫藩家裡去鬧過。

    過兩天縣裡公安局就派人來把阿六捉去了,說他有通匪的嫌疑,就判了十五年的徒刑。

    警察捉阿六的時候,阿六剛剛挑了擔子走上阿李的船。

    阿李看得很清楚。

    一個安分的人,他從沒有做過壞事,衙門裡卻說他通匪。

    這是什麼樣的世界呀!阿李現在相信根生嫂的話了。

     阿李的臉色陰沉起來,好像有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他的心上。

    他絞着手在思索。

    他想不出什麼辦法。

    腦子在發漲,許多景象在他的腦子裡輪流變換。

    他就抓起根生嫂的膀子說:“快起來,即使根生真的給抓去了,我們也得想法救他呀!你坐在這裡哭,有什麼用處!”他把根生嫂拉起來。

    兩個人沿着河邊急急地走着。

     他們走不到一半路,正遇着孩子跑過來。

    孩子跑得很快,高聲叫着:“阿爸,”臉色很難看。

    “根生……”他一把拉住阿李的膀子,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

     “根生,什麼地方?”根生嫂搶着問,聲音抖得厲害。

    她跑到孩子的面前搖撼他的身子。

     “阿林,講呀!什麼事?”阿李也很激動,他感到了一個不吉的預兆。

     阿林滿頭是汗,一張小臉現出恐怖的表情,結結巴巴地說:“根生……在……”他拉着他們兩個就跑。

     在河畔一段凸出的草地上,三個客人都蹲在那裡。

    草地比土路低了好些。

    孩子第一個跑到那裡去。

    “阿爸,你看!……”他恐怖地大聲叫起來。

     根生嫂尖銳地狂叫一聲,就跟着跑過去。

    阿李也跑去了。

     河邊是一堆水蓮,紫色的蓮花茂盛地開着。

    小學教員跪在草地上正拿手撥開水蓮,從那裡露出了一個人的臃腫的胖身體,它平靜地伏在水面上,香雲紗褲給一棵樹根絆住了。

    左背下衫子破了一個洞。

     “根生!”女人哀聲叫着,俯下去伸手拉屍體,傷心地哭起來。

     “不中用了!”小學教員掉過頭悲哀地對阿李說,聲音很低。

     “一定是先中了槍,”商店夥計接口說。

    “看,這許多血迹!” “我們把他擡上來吧。

    ”雜貨店的小老闆說。

     阿李大聲歎了一口氣,緊緊捏住孩子的戰抖的膀子,癡呆地望着水面。

     根生嫂的哭聲不停地在空中撞擊,好像許多顆心碎在那裡面,碎成了一絲一絲,一粒一粒似的。

    它們滲透了整個月夜。

    空中、地上、水裡仿佛一切全哭了起來,一棵樹,一片草,一朵花,一張水蓮葉。

     靜靜地這個鄉村躺在月光下面,靜靜地這條小河躺在月光下面。

    在這悲哀的氣氛中,仿佛整個鄉村都哭起來了。

    沒有一個人是例外,每個人的眼裡都滴下了淚珠。

     這晚是一個很美麗的月夜。

    沒有風雨。

    但是從來不脫班的阿李的船卻第一次脫班了。

    1933年夏在廣州巴金寫《家》時用的桌凳